饮血成泉(三十)

    陆令遥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瞧着犹自昏睡的萧炽。

    难怪......她默默沉吟道,难怪他当初化为小黑猫的时候,会害怕那只夜磨子——

    原来症结在这里。

    地牢暗无天日,饥寒交加,濒死之际,只能眼睁睁听着丑陋的灰鼠窸窸窣窣地靠近,张开尖利的牙齿,一寸一寸撕咬自己的血肉......

    娄滔那老东西,必然是寻到了比逼他堕仙更为阴毒便捷的法子,才出手要了他的性命。

    毕竟是肉体凡胎,再如何灵心慧性、身手不凡,在神鬼面前也毫无招架之力。

    他终究,没有等到雪停。

    灵灵揉了揉脸颊,睡眼惺忪地凑到陆令遥面前,怪异地“咦”了一声,“丹霄,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说罢,他惊恐地捂住嘴,短腿扑腾几下就缩到了床脚:“你不会是入魔了吧!”

    陆令遥:......

    她朝灵灵招招手,作势要把手中的神珠碎片丢给他,等灵灵磨磨蹭蹭地靠近,她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皮笑肉不笑道:“我若入魔,第一个啃的,就是你这般肉乎乎的小仙童!”

    灵灵吓得一哆嗦,脑袋上的两个小髻跟着抖了抖,陆令遥一愣,不知想起什么,心下一软,连吓小孩的心思都没了,只轻轻捏了捏他软软的圆髻,就要把碎片塞到他手上。

    “叮——”

    她递出的手突然顿在半空,绀珠碎片从指间滑落,猛地落在了地上,击出清脆的珠玉之声。

    这个丹霄!怎么逗起仙童来没完没了,灵灵有些恼怒地抬眼,“你干什么?!”

    却见陆令遥面色突变,腰间的佩剑不住地颤动示警,她将一脸懵的灵灵塞回结界之中,转头望向山雨欲来的阵心。

    “有人闯进了诛魔阵。”她冷冷道。

    ——

    璎园并入行宫,几经扩建,已比从前大了数倍,那汪突兀出现的汤泉也已囊括其中。只是血煞不在,泉刑荒废,连这汪汤泉也无人问津,孤寂地落在璎园一角,被人烟遗忘。

    陆令遥御风而行,将将落地,小小水殿狂风大作,几株柏桐被厉风拦腰斩断,砸碎了数块厚重的青砖。

    风暴的中心初时悄然无声,待金符现身,阵线相连,殿后突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继而红光大盛,几乎照亮了整座泉山。

    漫天彻地的红。

    阵中镇守的几人焦急地围上来,陆令遥面色冷峻,看着紧闭的殿门,转头问道:“怎么回事,诛魔阵中怎会进了凡人?”

    左霆也是一脸惑色,硬着头皮回道:“我们也不知,先前已仔仔细细地察看过好几次,莫说人,连只虫也给清干净了!可也不知怎地,我们放进去的人傀诱饵,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刘公公本人!”

    有弟子不解道:“诛魔阵对凡人无用,或许没什么大碍,等那邪物死了,我们再将人救出来便是。”

    楚澄忧心地摇摇头:“不行,诛魔阵的确不杀凡人,可绞杀妖魔时的威力,也不是凡人能抗下的......以往误闯进去的,还不曾有过活下来的先例。”

    左霆拦住要进殿的楚澄,忙道:“你做什么?!你若开了殿门,阵就乱了,那我们岂不功亏一篑。”

    “可......”楚澄有些犹豫。

    “我去吧。”陆令遥道。

    “阵乱了也无妨,凭我的剑,一样能杀了它。”

    说罢,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截衣袂如离弦之箭,飘然进殿,而后殿门猛然关上,再也没了声响。

    四周的骇人啸声戛然而止。

    整座水殿门窗紧闭,如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只在西南角撑了一扇小窗,仿佛特意为猎物敞开的入口。

    而此时她的猎物,正举着似人更似鼠的爪子,踌躇地趴在窗边。

    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不知该不该进来。

    这只鼠尸人的肤色比水中浮尸还要苍白,身上密密麻麻地长着铜钱大小的块状鬃毛,似是将夜磨子的皮裁下,如癞疤一般一点点缝在了身上。

    明明圆头硕大,身子却还是婴儿般大小,只剩下一条残腿,残腿后拖着一条布满倒刺的灰鼠尾巴。

    他黑洞洞的双眼没有眼白,如无尽的深渊,静悄悄地凝望着她。

    陆令遥只看了一眼,眼前却一帧帧极快地闪过令人心颤的画面。

    杀人夺子,而又弃子占药,不满周岁的婴孩被粗暴地扔进父母的朽棺,他凭着求生的本能,张口咽下从棺木的缝隙流进的雨水,紧紧地抓住父母粘在腐尸上的衣衫。

    婴孩腿上的伤口不住地腐烂,狭窄的空间满是弥漫的黑气。他逐渐生了尖利的獠牙,长了丑陋的尾巴,将棺木中以他父母腐肉为食的老鼠地虫残忍地撕得七零八碎,再一口口咀嚼咽下。

    他已经算不得人了,但他要活下去。

    陆令遥立在殿中,望着那双一片漆黑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心下沉沉。

    平生第一遭,她对一只害人的妖魔,起了恻隐之心。

    刘公公不知被何人绑在殿中一金柱上,此时从昏迷中醒过来,一睁眼便看到一双空洞可怖的眼睛,他四肢乱蹬,塞了布团的嘴唔唔乱叫,待他余光瞥到了陆令遥,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仿佛安了心似的点点头,示意她帮他取下口中的布团。

    陆令遥却没看他。

    她一瞬不移地盯着那只似人非人的邪物,两两相望许久,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若从本心,今日这孽,她是非造不可了。

    诛魔阵已然被妖魔激发,便是设阵之人也无法召回,陆令遥微微垂眸,片刻后极为娴熟地捏了个复杂的决。

    法决一出,符阵阵点金光突黯,细密如网的阵线突然时断时连,已经蓄势待发的金色符咒如被强行压制的飞剑,心有不甘地浮动挣扎着。

    “我不能放过你,”陆令遥看向窗边还有些懵懂无知的怪物,忍住心口涌上的阵阵不适,突然莫名地笑了笑,“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鼠尸人歪了歪脑袋,似是察觉到危机变小,下一瞬,他猛地跃进了殿内,拖着一条残腿,亮出尖利的獠牙,如匍匐的怪异死婴,发了狂地扑向抖如筛糠的刘公公。

    刘公公被死死缚在柱上,眼睁睁看着怪物那带着倒刺的长尾勾缠到自己的颈间,他拼了命地挣扎,终于松动了绳子,将涨大的布团吐了出去,还未来得及开口求救,就见到窗前一个阴鸷的身影一闪而过。

    刘公公双眼爆凸,满心怨愤,拼着最后的不甘心,断断续续地厉声诅咒:“驸马......死......死......”

    他咽气的瞬间,被压制的诛魔阵骤然释放,无数金光如千万道天雷,密密麻麻压下来,将入阵的邪物无情绞杀。

    刹那间灰飞烟灭。

    陆令遥甚至没有听见一声呜咽。

    他没有挣扎,没有逃走,在手刃仇人之后,堪称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水殿被诛魔阵的余威夷为平地,断壁残垣轰然倒塌,陆令遥从漫天飞尘中走出,忽而身形踉跄,以剑撑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陆师姐!”楚澄连忙上前扶了一把,焦灼不安道:“师姐怎么了?”

    陆令遥勉强对她笑了笑,“无碍,人没救出来而已。”

    她身上一阵一阵泛上愈来愈汹涌的寒意,冰裂梅花般的印记突然在心口亮起,其势汹汹,眨眼间就从领口蔓延到颊侧。

    陆令遥咽下口中的血气,再也无暇顾及其他,登云化烟朝寝殿而去。

    楚澄和左霆两两对视,两人眼中皆是百思不解。

    左霆沉默许久,待各处的小弟子们散去,才惴惴不安地问道:“仙君方才......是被诛魔阵反噬了?可她不是去救刘公公的吗?”

    楚澄摇了摇头,看向那根满是爪痕的断柱,罪恶和妖邪一同终结,化作一片狼藉荒烟。

    “师姐进去时,可从未说过,她是去救人的。”

    ——

    陆令遥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地进了殿内。

    她面色惨白,眉眼上结了一层密密的冰霜,四肢百骸冻得木而发僵,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几乎是摔到了榻旁。

    灵灵还在把玩着只缺了一角的记事珠,不妨陡然砸下来一个人,他连忙丢开手中的记事珠,将陆令遥翻过来,却见她浑身冰冷,衣襟上还散落着点点触目惊心的血。

    灵灵被唬了一大跳,晃了晃她如坚冰般的手,“丹霄,喂喂,醒醒,你怎么回事,怎么被自己的阵法反噬了?!”

    他把她半伏在床边的身子拖了上去,絮絮叨叨地抱怨道:“......还引发了罪仙印,你杀了人还是造了孽?你不怕疼的嘛!”

    陆令遥意识半梦半醒,恍恍惚惚感受到灵灵的动静,无奈地笑了笑,她太痛,又太冷,好像无数的冰锥刺穿了她的腑脏,连蜷缩起来都难以做到,最痛的一次,偏偏还无人能救她。

    早知道就不乖乖认罚了,应当厚着脸皮同青灵帝君讨价还价才是。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只剩下无尽的、挣不脱的痛楚,身旁昏迷的萧炽似是感受到一股凛冽而熟悉的寒意,突地皱起了眉头。

    萧炽神识犹自困顿不醒,身体却下意识地转身,将身侧那块刺骨的寒冰不由分说地捞过来,紧紧地偎入怀中。

    “不.......痛。”

    她好似听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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