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刚入秋不久,上京城已是凉风瑟瑟,澜玉阁里的银杏树泛起层层金黄,顺着秋风簌簌落下。
揽翠亭里,一个消瘦的人影坐在石桌边,呆呆地望着手中的象牙骨珠手钏。
他穿一身湖蓝色暗纹氅衣,袖襟里空荡荡的,看起来弱不禁风。
昏迷了一个多月,醒来时早已物是人非。身旁的红泥火炉煮着茶水,似乎能看见她在这亭中忙忙碌碌做饼的身影。
一阵风吹来,萧起庭从回忆中醒神,缓缓阖上了双眼。
原以为他这次凶多吉少,谁知他这条命竟让人拉了回来。只是,利刃刺破血肉,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楚。
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她当真对他痛下杀手。
不是他拿自己的命去赌,而是他高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者说,高估了她对他的感情。
她那一刀刺得那样深,是铁了心要取他性命。
想到此处,心口阵阵刺痛,萧起庭捂住伤处,试着深吸了一口气。
之前确实是他隐瞒了伽兰的事,思虑再三,原本打算在洞房花烛夜告诉她真相,不承想,还未开口,就被她狠狠扎了一刀。
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怪他,没有早些告诉她。
“今日感觉如何?”
身后传来段雄的声音,萧起庭收回思绪,微微扬起唇角:“别的倒还好,就是……伤口处,时不时疼痛。”
他说话时断断续续,明显中气不足,段雄在他旁边坐下,一只脚跷了起来:“一刀扎在心口上,不疼才怪,把手伸出来。”
萧起庭将手放在石桌上,段雄三根手指搭上去,细细号起脉来。期间,跷起的脚上下晃动,还时不时点点头。
“脉象还算平稳,回头我调个药方交给沈放,仍旧是每日三碗,少一碗都不行。”
“多谢前辈。”
“不必谢我,我是看在你母亲的面上才勉为其难救你一命,别以为你现在坐在这里就没事了,若是将养不好,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萧起庭笑了笑,没说话。这位段神医,总是嘴上不饶人,其实,是个软心肠。
“外头风大,赶紧回屋去吧,要是再染了风寒,神仙也救不了你。”
“是,这就回。”说着,撑着石桌缓缓站起,亭外的小厮见状,连忙上前相扶,另有人推来一架木质轮椅,萧起庭坐上去,让人推着走。
揽翠亭到寝房的距离并不远,只是他现在身体十分虚弱,稍微动一动便是一身虚汗,好在以前就打造了这轮椅,时不时出来透透气,也有利于恢复。
回到屋内,脱了大氅,躺在榻上歇息,婢女将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进衾被里,顿觉热乎乎的。
困意袭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一觉,无人入梦,睡得无比踏实。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晚,烛台上的火苗滋啦啦响。
“王爷,您醒了。”宋七原本守在门边,听到动静忙上前扶萧起庭坐起来,又回身倒了一杯水。
“你何时回来的?”
“申时便回来了,见王爷睡着,没敢打搅。”
萧起庭喝了口水,轻轻抬起眼皮:“还是没有消息?”
宋七叹息一声:“王爷放心,属下已加派人手,各州郡都派了人去,只要王妃……只要云朝公主还在大齐境内,就一定能找到。”
“知道了,去吧。”
“是。”
“等等……”
“王爷还有何吩咐?”
“写信,让九叔回来一趟。”
“是。”
在他苏醒后,吴阿九便回了南渝,南渝皇帝勾结赫伦陷害他一事,是时候清算清算了。
此外,赫伦那边,也要派人去查一查,说不定这件事背后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想,在找到她之前,把所有事情都查个水落石出。
……
秋风飒飒云淡天高,江阳郡城南的密林里隐藏着一座精致的院落,青砖黛瓦廊桥蜿蜒,仿佛一处世外桃源。
然而院子四周皆有人把守,方圆十里瘴气弥漫,是以,无人敢靠近。
东面的六角亭里,两名女子正埋头做绣活,那黑色方巾上绣的,不像是莲花,倒像是八爪的螃蟹。
“小姐,这得绣倒什么时候啊?我十根手指都戳破了。”弥月伸出双手,圆润的指尖满是细小的针孔。
“我也一样。”云朝放下手中针线,哭丧着脸,“你说我当初说什么不好,非要说平时做些绣活,咱们没来的时候这劳什子就没人绣了?”
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杀个人留一块方巾,真是吃饱了撑的!她是来当杀手,不是来做绣娘的啊!
“要不小姐去跟孟公子说说?这都一个月了,我实在不想绣了。”
“春花姑娘。”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顺着声音来源,云朝抬头就见孟骁走了过来,她来莲花阁一个月,今天是第三次见到孟骁。
“孟兄。”
“今日得空特意来看看,不知姑娘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每日好吃好喝的,除了这双手,哪里都习惯。”
“手?”孟骁不明所以。
云朝摊开双手,只见那纤纤十指被绣花针扎得惨不忍睹。
孟骁眉心跳了跳,又看向桌上的方巾,那金色的莲花张牙舞爪,像鸡爪,还有点像螃蟹。
这绣功,嗯,很难评……
“那个,我之前听姑娘说平日里做绣活维持生计,所以……姑娘若是不喜欢,就不绣了。”
云朝连忙点头,顿了片刻又道:“不过,我总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孟兄可给我安排些其他的活计。”比如,做杀手什么的。
“不知姑娘擅长什么?”
“实不相瞒,家父以前是开武馆的,我从小耳濡目染也会些拳脚功夫,不如……”
孟骁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姑娘可知,莲花阁是做什么的?”
她该说知道还是不知道呢?一个常年隐居山林的农家女,应当是不知道的吧。
云朝摇摇头:“孟兄,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总共也没见到你几回,想必你平日特别忙,若不嫌弃,我可以帮你的忙的。”
这么说,他应该明白吧?
孟骁笑了笑:“春花姑娘,莲花阁中多为男子,干的也是刀尖上舔血的活,姑娘不怕?”
“孟兄可别小瞧我,我从小跟着父亲习武,功夫不差的,不信你试试。”说着摆开架势,要与孟骁过几招。
孟骁眉毛一挑,既然她有这份心,那就试试吧,回头给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也不是不行。
“姑娘请。”
两人来到亭外的空地,孟骁接过随从递过来的刀,扔给云朝,云朝拿在手里掂了掂,是把好刀。
“孟兄不用兵器?”
“我怕伤着姑娘。”
好大的口气,云朝也不客气,抡起大刀就砍了过去。
孟骁是莲花阁里少有的高手,武艺与吴阿九不相上下,云朝自然不是其对手。
然而,云朝擅长使刀,只见锋利的刀刃上下翻飞,一招一式醇熟巧妙,倒是让孟骁有几分意外。
“春花姑娘好刀法!”
孟骁大喝一声,又打了十余个回合,寻到云朝刀法中的破绽,趁其不备一掌打落了对方的刀。
云朝有些气馁:“我输了,孟兄果然武艺高强。”
“不敢当,姑娘刀法之妙,实属上承。”想了想,又道,“明日我就派人给姑娘刺莲。”
“刺……刺莲?”
“凡入阁者,左肩部皆要刺金莲一朵,这是莲花阁的规矩。”
“这么说,孟兄答应我了?”云朝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什么破规矩,这都是谁规定的,那得多疼啊。
孟骁点点头:“往后,春花姑娘就是莲花阁的一员了。”
“多谢孟兄!”刺莲就刺莲吧,忍忍就过去了。
入了莲花阁,往后也不必四处躲藏,待过两年风声过去,再回西炎。
次日,刚吃过早饭,孟骁领着个老嬷嬷来了,说是阁中专门负责刺莲的。云朝看着那排比她手指还长的细针,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姑娘,把衣裳脱了吧。”老嬷嬷一手捏着针,笑呵呵看着云朝。
“老人家,还请下手轻些。”云朝磨磨蹭蹭脱了外衣,往后拉下领口,露出纤细柔美的左肩。
“姑娘放心,老身使针又快又稳,不疼的,只要姑娘配合,两刻钟便可完成。”
“两刻钟?”要这么久吗,云朝眨了眨眼,眉毛也拧了起来。
“姑娘趴好,老身要开始了。”
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口,肩膀上一阵刺痛,云朝差点喊出声,还没缓过劲儿来,那刺痛一下一下接踵而至。
真的是又快又稳,而且还很疼……云朝咬紧牙关,双手牢牢抓住椅背,不到一刻钟,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冷汗。
一针针下去,血珠子直冒,弥月看得心惊肉跳,连忙找了条干净的布巾,递到云朝嘴边:“小姐,咬着这个。”
云朝费力地张开嘴,把那布巾咬在嘴里,再细细一看,连鼻尖都透了一层汗。
“嬷嬷,还要多久啊?”弥月焦急地问。
“快了快了,最后一个花瓣了。”老嬷嬷神情专注,一手扎针一手拭血,仿若在雕刻一件璞玉。
待最后一针扎完,缓缓直起身,看了看一旁的滴漏,笑着道:“不偏不倚,刚好两刻钟。”
云朝松了口气,趴在椅背上不敢动弹,此刻,只觉得左肩处刺挠刺挠地疼。
弥月刚要上前,老嬷嬷制止道:“先别动。”待出血完全止住,拿出一个白瓷瓶,用手指蘸了些透明的膏体涂在刺莲处。
“这药膏,每两个时辰涂抹一次,伤处切记不可沾水,明日我来着色。”
“好,有劳嬷嬷。”云朝吐出嘴里的布巾,声如蚊蚋。
老嬷嬷收拾东西出了门,弥月拧了条湿棉帕,替云朝擦拭脸上的汗水。
“小姐,感觉怎么样?”
“疼,不过,这药膏一涂,比方才好多了。”云朝缓缓将头偏向左边,瞧不见刺莲,只能看见周围肌肤一片红。
从扶椅上起身,僵着身子挪到了床榻边,看来她今天得在榻上趴一天了。
她就是想找个藏身之处而已,怎么还要受这种罪,好端端的身体,戳这么多血窟窿,这莲花阁主怎么有这种变态嗜好?
在心里把这个从未谋面的莲花阁主骂了一万遍后,云朝双眼迷离,渐渐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