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湿冷彻骨。
湿漉漉的青石小巷尽头,是白墙灰瓦的小院子。
几枝玉兰花探出庭院,给阴冷雾霭的冬日早晨,添了些许灵动俏丽。
哒哒地马蹄声踏碎了一片清幽。
“大人,京城的急报!”
堂上的男子身披玄色裘衣,愈发衬托得他仙姿玉貌,青丝如墨,眉眼冷傲,抬手接过侍卫呈上的信件,不急不缓地展开。
“呵,惑君乱上?”嘴角挑起一丝讥讽的笑意,一向冷漠淡然的眼眸里,凝聚了一丝奇异的神采。
张乔恭敬地候在一旁,只一瞬,他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让他不禁额角冒冷汗,不过好在主子很快又收敛了情绪。
能影响面前这位叱咤朝堂十载,心机城府颇深的冷面郎君之人,怕是只有那位同样让人敬畏的景安郡主了。
“这丫头,总是能让我惊喜。”沈池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萧瑟无聊的冬日,因这封消息,有了些许生趣。
“凉州那边,礼尚往来才好。”
张乔领命退下,派人往凉州传递主上之令。
江南的冬天真是让人生厌。
虽然沈池一向厌恶冬季。
离开京城,他便一路往南,想找一宁静秀丽的小镇,休养过冬天。
在朝堂之上斗争,在权利中心沉浮,他已经太久没有像这样,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什么也不想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乏味苍白,似乎缺了些什么。
此时远在京城的故人,还没忘记他,想与他隔空对弈,那他就陪她过过招。
他们之间的较量,这么多年了,还没分出个胜负,可能是因为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想让这局棋,再继续下去,所以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给彼此都还留着一丝生机。
这也算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有趣之事了。
“付景嫣派人抄了隆裕银号,还让刑部将沈池的通缉发了下去。”
崔简之赞同到:“郡主这一招,的确是釜底抽薪。”
他早就说过,对付沈池,还是要借付景嫣之手。
“她查出那银号是沈池暗地里经营的产业,遍布各地,不仅做着钱生钱的营当,还收集传递信息,这几日已经将所有的分店都抄封了。”
付廷禹今日心情十分不错,只因听说那隆裕银号搜出的资财,十分可观。
崔简之适时提醒:“殿下,此次亦是郡主出谋出力,那些收缴的钱财,您可不能打主意,须全部赏赐给郡主才是。”
听到这话,付廷禹就不高兴了:“这么多钱,她吞得下吗?这些东西按律是必须充公的,赏给她?她拿来干嘛?培养势利于我作对吗?”
“非也”,崔简之就知道,太子一向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可是就是这样的主,才好控制他:
“殿下明面上全部赏赐于她,不仅显得您大度,郡主也会记您的恩赐,您想想,旁人一看,替您办事,有赏赐和好处,自然就会往咱们身边来了。”
付廷禹一想,也是,自己不出钱不出力,赚一个好名声,倒是不亏,只是一想起那些钱,他就心痛。
崔简之继续劝解:“您放心,这些钱给了郡主,也不会是她自己的私产,咱们有的是法子,让她全部花出来。”
崔简之凑上前,细细道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但是不要让旁人觉得似乎是我在为难她,要让她自个儿揽下来。”付廷禹盘算着,这好处他不会让付景嫣占到半分的,可是好名声,他全要。
红泥小炉子置银炭,一个上面沸腾着一口砂锅,一个上面置了一个铁盘。
“若弋,快,往烤盘里化一勺油!”
“郡主,把那边切好的豆腐下锅。”
宋祺一边翻着盘里的肉,一边忙着指挥。
“敢这样吩咐郡主和我的人,也只有你了!”
“相互顾着点,别只知道捞锅里的。”
“今天开心,不和你斗嘴。”若弋捞起一筷子羊肉,学着宋祺的模样,裹了芝麻酱,吃得很满足,真别说,这宋祺在搞吃的上确实有点本事,这锅子滋味真不错。
“咦,有什么开心的事儿吗?”宋祺好奇。
“钱啊,头上砸下来二十万两,你什么心情?”
“二十万两银子?天哪,我算算值多少粮食。”宋祺放下筷子,自顾自地嘟囔:“一石栗米一百文,一千文等于一两银子……”
“是黄金。”
“什么!”宋祺脑子已经炸了:“二……二十万两……黄金!”
“是啊,虽然这钱不是砸到我头上,但是二十万两黄金,那可是个天大的数目,我是替郡主开心呢!”
这件事不是若弋经手的,而是郡主亲自带人查办的,行动前没漏一点风声,抄封的那日,郡主已经提前布局好了,裕隆银号所有的分店,都在同一时间,被郡主给拿了个措手不及,里面的钱财,一分都没来得及转出去。
这裕隆银号的银财,合计有差不多八十万贯钱,相当于二十万两黄金价值。
“去年收成比今年略好,整个国库的收入,也才不过三千五百万贯而已。”这个数目,比之三年前,下降了一成,付景嫣很清楚,这不只是个数字,在这背后,是无数个难以持续的贫穷百姓,荒废了田地,流离失所。
“那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哈哈哈,说起来,真是大快人心!裕隆银号最大的东家,就是你前未婚夫——沈池。”
宋祺一激灵,她真的害怕听到这个名字,如果可以,她希望沈反派能就此销声匿迹,别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
“郡主……”宋祺有些担忧,她觉得那个阴鸷记仇的毒蛇,肯定会反击,撕咬回来的,她好怕自己又被牵扯进去。
不过她回想看过的书本情节,发现没有这个事件,原剧情沈池没有逃出京城,而是洗脱了罪名,还在京城的朝堂上翻云覆雨。
现在的各种形势和发生的事件,完全已经脱离了原情节,人物是那些人物,可是他们的命运,似乎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设定。
她有些惶恐,因为对未知的将来有种无法判断的恐惧,但是又有点庆幸——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那只要当下努努力,未来就能有所期待。
“别怕,我和他之间,还没有到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的程度,他一定会回敬我,不过我习惯了,安然坐等就好。”付景嫣轻轻一笑,给忧心忡忡的宋祺夹了一块羊肉。
“嗯,我不怕,我相信郡主比他更厉害,这些事情上,我也帮不上忙,我安安心心做好自己的事儿吧。”宋祺也是说给自己宽心:
“对了,司农寺旁边的学舍建好了,我已经将拟好的计划呈上去了,离过年只有一个多月了,年前最多能开一期培训,我想着先从京城附近的几个田屯开始抽人。
“还有,我整理好了书稿,想找几个抄书的抄几本,可是发现……根本没人敢抄。”
世家为了限制书籍向平民中流传,制订了非常严苛的规矩,市面上根本没有书店这样可以贩书的商铺,谁要是敢偷偷抄书流转出去,是要被拉去吃牢饭的。
官学里的学子,几乎都是世家子弟,因为平民百姓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书籍,所以世世代代只知道种地,完全没有可能通过读书实现阶级跨越,这样世家也就垄断了整个文化层面,确保了自己的统治地位。
付景嫣放下了筷子,的确是这样的,即使她是郡主,有些书册,连她也没办法,世家乐衷于收集古人的真传,摆在家里以抬高门望。
慕名而去的人,要看交情,只可当场借阅,不能抄录也不准拿走。
就是她府中收集的藏书,绝大多数,还是薛冰带过来的,毕竟他是薛家下一任家主,有资格搬动薛家世代积累的文册,那时候为了方便教导她,薛冰直接命人搬了一部分过来。
付景嫣还记得,她那时很喜欢前朝云游闲者写的游记,得知有真本留传,四处打听,原来是被韦家收藏着,薛冰为此拜访了韦家好几次,成功借了回来。
那时她十分开心,捧着连夜看完,又痴迷地连着看了许多遍。后来她才从芸姑姑那里听说,薛郎君为了借这本书,来来回回和韦家商量了好几回,最后是同意借出家中的世代真传的孤本,才交换来的。
看本书为什么这么麻烦,这些作者立著,不是为了将自己的见识和思想流传于世吗,一定不想自己的心血被人锁在高阁之上吧。
她才不管呢,她连夜让侍女们抄了七八本,等书换回去以后,立刻命人将这些抄本给了几个酒楼的说书先生,让他们把游记编成话本,广而传之。
薛冰知道后,只叹了口气,说:“郡主要记住自己所处的位置,对你有利的规矩,你要遵守维护,不然,制定规则的人,会第一个除掉你。”
她当时听不懂,后来逐渐明白了,薛冰是要告诉她,她也是世家子弟。皇家,是那些世家推举出来的代言人罢了,如果敢动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联合起来,换掉皇位上的人。
名门望族,清高于世,自认风流豁达,实际上自私又无耻地吸干了整个王朝的血液,将所有资源牢牢聚拢在自己手上,榨取奴役百姓。
他们真的不怕,走投无路逼入绝境的百姓,揭竿而起造反吗。
也许他们是怕的,但是拿到手里的利益,哪怕是分一丁点出来,也是绝不可能的。
“没关系,书局,我来开。”付景嫣想,世家的日子,是不是太好过了,那就先给他们,找点麻烦。
此时,她突然想到了沈池,一介布衣,走到丞相之位,真是前无来者,若是再多有几个这样的人,那世家的日子,肯定会过得更充实,不会有多余的精力,放在禁止抄书这样的小规矩上了。
此刻,她十分想念这位老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