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刘掌柜听着屋里越来越肆无忌惮的胡闹声音,无奈地摇了摇头。
少东家是城南韦家的俊才子弟,聪慧机敏,玉人之姿,是家中的嫡长孙,和许多京城的世家子弟一样,他也是个纨绔风流,张扬狂傲的公子哥。
说书先生方才讲的话本,就是他家郎君亲自编的,外人可能不明其意,只当传奇故事过耳,可是他却明了郎君的隐意。
只因前些日子韦相公被景安郡主归咎,辞去了丞相一职,郎君年轻气盛,为祖父的遭遇鸣不平,加上他平日就很是厌恶女人当政。还曾公开表文章,道郡主这样身份尊贵的女人,该为天下女子做表率,要顺应天意,维护君臣之纲、夫妻之纲,赶紧嫁人去相夫教子,而不该在朝堂上指手画脚,目无尊卑,违乱纲纪,破坏礼俗。
刘掌柜劝诫过小郎君,说现在京城都在严抓对郡主和太后出言不敬之人,让他不要如此明晃晃地与郡主做对。
他却不以为然,还道威武不能屈,他堂堂七尺男儿,敢作敢当,郡主不让人畅抒己见,要捂众人的嘴,要堵滔滔民意,尽管去做好了,可是要让他闭嘴,那只能来拔了他韦桓之的舌头了。
“郡主,我今日就要去拔了那碎嘴小白脸的舌头!”
若弋气势汹汹地闯进定风阁,人还未到跟前,就忍不住放出狠话。
宋祺跟在后面走进书房,只见玄衣广袖的女子,坐在窗前与自己对弈,阳光洒落在棋盘上,空中腾浮着许多光尘,横竖错落的棋盘之上,黑白分明,而她的身影则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稍安勿躁。”郡主没有抬头,只一心专注于棋盘上的厮杀。
若弋咋呼呼地冲过去,宋祺差点以为她要掀了郡主的棋局。
然而她却坐到了对面,手执黑子,思考起棋步。
“最近京城里的风言风语,就是那个韦家的黄口小儿搞的鬼!”若弋一面落子,一面咬牙切齿。
“最近京城里有人打着平流言治诽谤的名头,专门抓那些说我和太后坏话的人,安上大不敬的罪名,轻则籍没流放,重则杀头夷族。”
若弋静下来一想,随即明白了:“是太子吗?”
“这个关头,你不要出手,而韦家的小郎君,说不定只是个棋子。”付景嫣不动声色地落子。
“你输了。”
交谈间,若弋才后知后觉,棋盘上的胜负已定,自己刚刚吃掉的白子,只是个诱饵,让她错失了良机,一招落败。
若弋无趣地将手里的棋子丢进棋篓,叹道:“看他这么张狂,我咽不下这口气!”
“不急,想把我推上风口浪尖,积毁销骨的,是他背后的那些人,拔了他的舌头也没有多大用处。”
付景嫣站起身来,回头看见宋祺正安静地坐在桌边磕着干果,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圆溜溜的眼角眨了眨,盛满笑意,弯成了月牙。
若弋走过去,抢开她手里的干果:“你怎么像只耗子一样,不声不响地缩着吃。”
宋祺伸伸腰:“今天晚上难得大家都聚在一块儿,整一顿大餐吃吧。”
若弋斜她一眼:“就知道吃吃吃,难道你在衙门里吃不饱饭?”
宋祺不理她,只眼巴巴地望着郡主。
付景嫣笑笑,吩咐侍女交代了厨房。
宋祺赶忙笑呵呵地搬来凳子:“郡主,坐呀,我真的好想你啊,每次来你都在忙,好久都没和你聊天了。”
“嘁!”若弋冷哼:“不分尊卑,你再这样和郡主说话,小心我拔你的舌头的!”
“呀,那你还不是,你自己的舌头为什么还在呀。”
“你能和我比……”
“你很了不起吗?”
付景嫣无语地看着她俩,又开始了小菜鸡互啄,唉……明明若弋在外面都是雷厉风行的狠角色,宋祺也是聪慧通透不输男儿的人物,两人一见面……
就好像变成了小孩子,幼稚又……
有点可爱。
宋祺把最近在司农寺的见闻一股脑地汇报了,还提到了去青坡屯的事儿:“那儿居然有识字的人。”
要知道,这个时代几乎都是文盲,只有世家子弟才有机会系统学习文字,因为许多书籍和典经,都不会流传到百姓手里,而是被世家垄断了。
“是籍没的官宦之后吧。”许多因家中犯了事被充为贱籍的子弟,由司农寺接管,发配在各个田屯做苦力。
“可以给我几个这样的人吗?”有很多人长久待在田屯,几乎已经成了屯里的技术骨干力量了。
宋祺去青坡屯的时候就发现,屯长张二牛他们只略微识字,做文字记录的那些人,手上磨茧开裂,皮肤粗糙黝黑,姿态卑微,可是写起字来,却有模有样的。
光靠她一人有知识,那是发挥不了作用的,这些东西一定要传递到最前沿干实事的人那里,才能在现实里体现出价值。
司农寺的众人最近又在看新热闹了。
郡主派人,将司农寺对面的一排铺子全部盘下、修葺,大部分改成了客栈。
众人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呢?
“这是郡主的旨意,周录事,你有什么意见,去和郡主说呗。”宋祺坐在自己的案前,头也不抬。
这些同僚,整天背地里骂她是关系户,说她只会讨好郡主,根本没什么本事。
那好吧,今天她就让他们看看关系户是怎么嚣张的。
周巍澜指着她,气汹汹地道:“别拿郡主来压我,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商讨,你以为司农寺里是你宋绮绮一个人说了算吗!”
宋祺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把不耐烦明晃晃摆在了脸上。
以前她还会客客气气与大家商讨,也会很虚心地讨教,可是他们都没把她当同僚,只要是她提出的意见,就联合起来反驳,最后还要讽刺两句——女人就是没见识、懒得和你一个小女子多说。
宋祺也反思是不是自己又犯了脱离实际的错误,是不是那些建议在当下根本不适用。
可是当她看到上面下来的公牍,批复了司农寺提出的建议,才知道她的那些想法——被他们公开鄙夷的那些提议,被偷梁换柱,言辞装饰一番后,承了上去,得到了采纳和肯定。
宋祺想得通,只要有用的东西被采纳执行,功劳算在谁身上她一点都不介意,可是她发现,司农寺众人根本就没想过要真正去推行这些好的措施建议,而是借此跟户部要钱。
如果户部拨了钱,就装模作样走走过场,如果户部没给钱或者给少了,那这活儿连问都没人再问。
她也懒得和他们费力气了。
“宋寺丞,大家都是同僚,司农寺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说是不是秦寺丞?”王恳也阴阳怪气地对她发难,还要拉一旁笑呵呵的秦寺丞来吭声表个态。
“呵呵。”秦寺丞一如既往地打着哈哈。
“是啊,咱们又不像宋寺丞,能随时见得着郡主,能说得上话,话说郡主那么看重你,那你能不能请郡主常来视察,多多指导呢。”主簿刘茂人矮心眼多,要求还提得高。
宋祺不吭声,就当耳边风,敢让郡主来操这个心,真是胆子够大的。让她看到尸位素餐的做派,眼前这些吹胡子瞪眼的同僚,轻则卷铺盖滚回老家,重则嘛,怕是要全部进大牢安享晚年。
“十天前公牍已经传达到了,各位是不是太忙了,所以没空看?那没关系,我记得上奏的文章是顾主簿?那批复的公牍你有好好收着吧?”
顾幽经常是一副话不多的斯文模样,可是喜欢在背后闷声搞事情,虽然明面儿上没有表示过对宋绮绮有意见,可是每次只要宋绮绮碰过的东西,他都要拿出帕子擦拭好几遍,也从不和她讲话,有几次公牍下来,他看完就收了,导致宋绮绮很多公事都不能及时知晓。
顾幽抬头,丢过来一份折子,周巍澜打开来,匆匆过了一遍,不是太明白,转手递给了王恳。
“对,是有这份公牍,但是户部还不确定能不能拨款呢。”王寺丞捋着胡子,一副你懂什么的神情。
“嗯嗯,那你们干嘛来围着我问东问西呢,很闲吗?如果闲得慌,不如去理一理那堆各地上报的灾情和耕作情况,再想想春耕该怎么补救吧。”
宋祺才不想多解释什么呢,等着对面的学舍建好,明年春天,那些各地而来的“良种”,将在这里得到悉心培育,再带着知识飞向田间地头,生根发芽,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