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庆阳殿的宫女有些为难,见青色宫服的女官来了,便赶忙上前禀告。
女官从殿门经过,向门口的景安郡主了行一礼,付景嫣也对她微笑示意。
付景嫣很欣赏这位能在宫里无阻通行的女人,她沉着冷静,机敏聪慧,若是男子,堪为栋梁之才,定能在朝堂大展拳脚。
内舍人周菡漪,是前集贤殿大学士周相公的孙女,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她接过侍女端上的燕窝,躬身呈给太后。
今儿刚散朝,朝堂上的情形这边就已经知晓了,太后派刘公公将郡主请到了庆阳殿,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恐怕是郡主做了什么事让太后不喜,借此来惩戒她呢。
虽然郡主的身份尊贵,又威名在外,可是在太后眼里,就是个不服管教的小丫头。
“看这天,今儿是要下雪了吧。”周菡漪搓搓手:“还是太后您这屋里暖和,门外冷风吹得乎乎的,才几步路,冻得我骨头都颤。”
太后不语,喝了半盅燕窝,才叹吩咐:“算了,宣景安郡主进来吧,拿碗姜茶给她。”
宫女赶忙将郡主请了进来。
“景安拜见太后。”付景嫣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规矩无差,礼数周全。
太后没抬眼,只让付景嫣起身,就不再搭理她了,转而和周菡漪聊起了家常:
“你祖母崔氏和我从小是在一起长大的,年幼时还曾为了争一只雪狸奴打过一架,我们俩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每次都为了争出头闹得不愉,但是第二天就忘了,又开始相互邀约,我出鬼点子,她去施行,简直比小子们还淘气。唉,转眼,孙女们都这么大。”
太后睨了一眼殿前的女子,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她习惯了掌控一切,可是,在这孙女身上,她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她是颖川谢氏的第六代宗家嫡女,从出生那天起,人生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维持一个大世家的延绵不衰,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一出生就必须背负的使命。
锦衣玉食,家仆成群,地位尊贵,他们享有这一切,也要为此而付出代价。
“听说宋三娘疯了?”没有毒死她,是自己失策,想不到太子竟然祸水东引,将中毒之事嫁祸给付景嫣。
孩子们大了,想法多了,一个赛着一个的叛逆。
“人吓坏了,整天胡言乱语。”付景嫣保持恭敬的姿态,语气中没有半点情绪。
太后见她又是这副模样,疏离冷淡,祖孙俩对话严肃死板,一问一答,公事公办,还没有身边的女官亲昵。
“嗯,既然疯了,你还带她去见沈池?”这个沈池,是沈原的养子,都是皇家养的刀,可一旦有了权势,就想脱离掌控,反过来要拿皇家的利益开刀。
人太聪明了不好,棋子不甘愿做棋子,那就只能弃之。
“罢了,哀家不管了,再管就要成仇人了。”
堂下一身紫袍的女子,面色恭敬,缄默不言,却有松柏之姿,不屈不卑。
太后有些恍惚,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先帝的影子。
若眼前之人是男子,那自己也不用拖着苍老的身躯,为这付家的江山操劳了。倒能安心的交出权利,颐享天年了。
可偏偏她是个女子,再有才干,也只能嫁人,困于宫闱,即使最后如她一般,掌控了权利,也不能正大光明,只能屈居幕后。
因这世道不容!
“想来最近你也累了,太子让你在家中修养,你就清闲一阵吧。礼部已经在看吉日了,待定了日子,也该准备起来了。”
“是。”
没有再多一句话,从前以为她是乖巧懂事,现在想来,是因为必须顺从,所以不愿再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她们之间,只有命令和服从,无半分亲昵。
唉,怎么会成了这样,祖孙俩为何相处成了这样。
太后心里哀叹,可是面上却依就严厉,绷着脸直到那背影渐渐远去。
“郡主请留步。”
付景嫣回头——
温婉娉婷的青衣女官,撑着纸伞朝她大步走来。
付景嫣很喜欢她这种昂首抬头,阔步而行的姿态,要知道,在宫里,能直起腰走路的女人很是稀少。
“我送郡主出宫。”
“好。”付景嫣从内侍手里接过伞,和周菡漪一起,在雪中并肩而行。
“郡主对人总是温和有礼的。”
“是吗,可能那是装的。”
身旁的人脚步一顿。
付景嫣扬起嘴角:“怎么,是不是很想收回刚刚的评价。”
周菡漪也笑道:“谁还不会伪装吗,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虚情假意,可是正因为假的见得太多,所以能分辨出什么是真的。”
她依然清晰的记得,刚入宫时,因为自负才华,而且又是太后钦点的女官,恃才傲物,锋芒毕露,任何事都要争个输赢对错,于是四处得罪人。
有一次被淑妃抓住做筏子,污蔑她心术不正,意图勾引太子,还拿出了所谓的“证据”——她与太子的往来书信。
要知道,她可是太后身边的心腹,若是坐实了她有这样的心思,还和太子暗通书信,那第一个要她死的就是太后。
她当然是被冤枉的,可是谁会信呢,淑妃一边泼脏水,一边又和稀泥,说若是她承认了,会劝太子纳了她的。
好像嫁给太子是什么了不得的恩赐一样,也许确有忘恩负义之人,不惜卖主也要争这样的机会,可是她周菡漪不稀罕,她们周家是世代清贵,从来不向权利阿谀谄媚。
她跪在庆阳殿的石阶下,俯首贴地,以最卑微的姿态,自证清白,乞求太后能明辨是非,不要弃她,更不要将她赐给太子。
她还有许多没有实现的心愿,她还没有好好施展抱负,她宁可死,也不要背负污名,成为太子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秋雨寒冷刺骨,将她淋得透湿,她的心也一点点冰冷,她太高估自己在太后那儿的地位了,她自认的才华,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她以为自己在宫里是靠一身本事通行的,原来不过一样,靠的是恩宠罢了。
来来往往的人从她身边路过,有嘲笑的,有叹息的,有冷漠的,可是没人为她停留,没人为她递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一把素色纸伞遮住了凌迟她的冷雨,她抬眼,只看见一片紫色朝服的衣摆。
宫里能穿紫色的女子,只有那位景安郡主。
她与郡主未有太多交集,只是郡主每次到庆阳殿,太后都会让自己随侍左右,表现出与自己很亲近的模样。
她明白这是太后在敲打郡主,还曾偷偷自喜,暗自与这位聪慧的郡主作比较,自大地认为不输她分毫。
郡主向她伸出手,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根本没有多思考,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紧紧握住了那只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只手一把将她扯出了污水坑。
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子能有如此的力道,就像拎一只小猫小狗,连拖带架地将她扶到了殿里,命人给她更衣,灌姜汤。
周菡漪心想,郡主怎么敢,这样自作主张,太后一定会生气的。
可是她想错了,不知道郡主说了什么,太后非但没有动怒,还风轻云淡地将此事揭过了,又恢复了对她的信任。
她也很默契的再不提此事,只是越发用心讨太后开心,收敛了心性,学会了低调圆滑。
“还要劳烦内舍人,多照看皇祖母,她老人家的日常起居,要请您多费心。”付景嫣正色,向周菡漪微微欠身。
周菡漪回过神,赶忙还礼:“职责所在,臣当尽心竭力。”
已至内宫门,周菡漪止步:“臣恭送至此,郡主,您知道我不会讲什么表忠心的话,但是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尽管吩咐。”
直到目送那袭紫色身影渐渐消失,青衣女官才撑着伞往回走去。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亭台赏雪之人的眼中。
“清儿,你在看什么?”裹着狐裘华贵逼人的男人,揽过华衣云鬓的女子,为她拂去发鬓的细雪,顺着望过去:
”是老太婆身边那个夜叉女?”付庭禹不屑:“这种女人会有男人喜欢吗?还好没有硬塞给我。”
“殿下,她可是安阳周家的宗家女,周大学士最疼爱的孙女,娶了她,对于您可是如虎添翼。”女子的声音娇柔清丽,徐徐缓缓的听上去很悦耳。
“难道我堂堂太子的身份,还要牺牲色相去拉拢这些世家,清儿也太把他们当回事儿了,等我继了位,看不狠狠收拾他们!”
“殿下息怒,都怪我不会说话,您罚我吧。”这娇滴滴的话语,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当真认罚?”太子殿下迫不及待地抱起美人,偷了几个香吻,一脚踹开旁边的殿门。
“殿下,这里是凌云阁,供奉着列祖列宗呢。”女子欲拒还迎,更是让人难以把持,付庭禹才不会在意这些呢,在这种禁忌之地寻欢,越发让他兴奋。
雪越下越大,金碧辉煌的宫殿裹上了一层银霜,红墙白雪,琼楼玉宇,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美丽,百年高墙,寂静肃立,围起一方天地,无数个的春来冬去,繁华更替,它依然庄重静谧,仿佛那些诡谲云涌,斗争阴谋,都与它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