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半雨停，万里无星，只剩一轮弦月孤零零挂在天边。

    妙悬左顾右看，见师姐妹们都还在睡梦中，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

    路过小乙的床铺时，顺手将两个凉了的锡制汤婆子摸出来，自去厨下冲了热水，又放回小乙的被子里，帮她和妙圆师姐掖好被角后，便出门去了。

    夜里的含光观一片沉寂，草叶上、花心里，偶然滚下几滴露珠，落在泥土里，也是极轻极轻的声响。

    妙悬走进草丛里，抖落的水珠沁在她腿上。

    她换了身干净的道袍，然而仍旧是那温雅的暗蓝色，仿佛她这个人似的，不说话时很沉静，颇有些欺骗性。

    她将荒草里的东西拿出来，灰绸袋中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正发着幽蓝暗光，另一个则是对弓箭。

    妙悬先将弓背在身上，又弯腰，紧紧收力，把其中一只箭绑在腿上。

    那是支骨箭，箭杆不长，骨簇部分磨得很光利，隔着一层中衣，也能感受到那扁窄两翼中所藏着的锋锐之气。

    另两支普通的则握在手中。

    这几样东西都是临睡前，她借机拿出来，藏在这里的。

    金龙之咒言犹在耳，她既不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只为向观里预警，又不能坐视不理，放任萧大监的人在含光观地界发现龙的行踪。

    因为他们一旦发现，必然借此机会，向观内发难，只怕到时还会连累师姐妹们。

    这两条路都走不通，那剩下的，唯有向那条龙报信，让它赶紧离开。

    其实这个念头刚形成时，妙悬也觉得自己太异想天开了些，但事急从权，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了。

    夜晚的湖水是混沌的鸭青色，头顶一弯勾月，蝎尾般悚目，溢着丝丝缕缕的杀气。

    今月甚明，夜明珠派不上用场，连着绸袋被妙悬系在腰上。

    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捡了两块石头抛出去，石子滴溜溜在湖面上蘸出几圈涟漪，颇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

    等了又等，什么也没发生，水面重归平静。

    总不见得非要有人下水，才能让那条龙出来吧。

    妙悬纠结之际，却见湖面上一阵波澜，仿佛有物上浮，且不止一个。

    她敛步后撤，踩着湖岸边那棵伛偻老松的背脊往上爬，寻了一处较为粗壮的枝干趴伏下来，借着针叶掩藏自己的身形。她卧在树上，方才看清下边湖面上的情景。

    几十只鳄鱼陆续上潜，乍一看，湖面上仿佛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岛屿，然而，这岛屿却是活生生的，吞吃血肉的生物。

    它们的体型有大有小，最大的那只，甚至只凭喙部，就抵得上旁边另一只的全身。

    它似乎也是这群鳄之首，绕游在外部，驱逐着鳄群向湖心逼近。

    湖底下，水面腾涌，隐隐有金光映射，下一秒，龙尾出水，以千钧之势横扫而去，离得最近的那几只鳄鱼瞬间抑入水中，再也没能起来。

    这一击，旗开得胜，宛如破军，若是战场之上，必将狠挫敌军之锐气，但可惜的是，它面对的是一群不懂得害怕，且感知能力远比不上天性中对血肉渴望的凶鳄。

    那群凶鳄对同族的死亡置若罔闻，一只身死，立马有另一只补上它的位置，没有丝毫停歇。

    湖内，凶鳄越战越密，牙眼可怖，口森齿锯，金龙全身腾剧，震水而起。两相啮之。

    一短鳄趁龙不备，借其形小，伏于龙身，以口吞其角，却被生生扼死。

    乌云遮月，天光昏暗，湖水的冷意，血肉的腥气，一齐弥漫在空中。

    最外围的那只王鳄却始终没动，只是绕游着，绕游着……

    鳄尸渐渐上浮，这湖几乎成了天然的坟冢。

    看起来似乎是金龙占了上风，但妙悬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那龙确实厉害，以一当数，不落下风，但能和它胶着到现在的凶鳄们，没一只是省油的灯。

    它们不再主动进攻，而是选择偷袭。

    一者在龙首，必有几只袭于腹、尾，而后交替，金龙防备不迭，隐有力疲之相。

    王鳄慢慢的，不再像先前那般保守，寻准机会，锐齿大张，突地撕下金龙一块皮肉来。

    有此一胜，群鳄们越加兴奋，攻势更猛，金龙似乎大势已去，几近落败。

    不能再等了，妙悬半跪在那阔枝上，张弓搭箭，利箭透过针叶的缝隙，“倏”的一声，穿透皮甲，直钉入那王鳄的尾戟内。

    王鳄吃痛，强有力的尾巴在水面上剧烈甩摆，激起了极大的浪花。

    妙悬看准位置，再次搭弓，另一只箭迅疾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可落地时，却因失去目标而空落水中。

    王鳄不见了！

    妙悬心中紧张，目光四处搜寻着，等她发现时，那王鳄已然上岸，四足伸张，尾戟摆动，带起一路碎石，极快的向她的方向爬来。

    夜幕之下，杀机毕现。

    妙悬不住的往树上攀爬，迅速加高位置，选好地方后，将腿上绑着的骨箭拆了下来。这骨箭本来是她用作近身之器的，现下却也顾不得了。

    这棵老松并非笔直而上，而是迎着阳光，在空中折出一道较陡的曲线。

    她一双病腿，小心些都能爬上来，更何况那四肢着地的鳄鱼！

    尽管妙悬心中不抱侥幸，却也没想到，它爬树的速度如此之快，短肢所过之地，树皮纷纷剥落。

    幸而越往上，枝干越茂密，尾戟上钉着的那支骨箭，箭杆与树枝相抵，稍微延缓了它爬行的速度。

    一人一鳄，同在一棵树上，相距不过尺余。

    只剩最后一箭了，妙悬心中紧张，不断的调整视野，衣裳与树干摩擦间，腰上的灰绸袋骤然一开，巴掌大的夜明珠骨碌碌滚下去，幽蓝的微光照亮了那满口锋齿。

    下一秒，那坚硬如石的明珠表面布满裂缝，蛛网般横错，迸裂的碎片若满天繁星，明亮而灿烂。

    好机会，最后一箭，她绝不失手。

    妙悬拉满弓，弓弦回弹，震麻了她的左手，这最后一箭，带着破风之势，刺入那王鳄的右眼，瞬间流血不止。

    寻常鳄鱼，若遇此遭，早已逃之夭夭，而她面前这只却格外不同，越受伤，越死盯着敌人不放，仿佛生来就具有猎手的天性，永远坚信别人才是盘中美餐。

    妙悬无奈，但不能束手以待。

    她抽出腰带，把其中一端牢牢地绑在树枝上，双腿起蹬。

    她看准了下面还有一截枝干，运气好的话，落在上面再摔下去，暂时死不了，说不定还能有一点点用来逃跑的时间，横竖都比停在这里等死好。

    另一边，接连受伤似乎让这条统领族群的巨鳄颇为愤怒，它猛然提高了速度，前喙咬，后尾扫，快速清理碍事的枝干，向妙悬疾逼而来。

    妙悬不再犹豫，心一横，身体在空中摇荡，却不想那巨鳄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长身微侧，尾戟横扫，那一片的树枝全被拍落。

    但凡她再快上一点……

    妙悬看着不断逼近的地面，心中懊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将这条命用来报信，也好过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呼啸的龙吟自耳边响起，妙悬摔在一块温热但坚硬的地方，她翻过身，才发现自己正在那金龙的背上，它不是……

    妙悬抬眼望去，湖面一片猩红，看来那坟冢内又多了几只凶鳄的魂魄，所以，这条龙刚才只是在装相，其实它尚有余力？

    正想着，金龙腾身落地，前爪屈起，龙首低垂而下。妙悬不明所以，开始时仍抓着它的脊须愣神，直到它不耐烦的回头，方才迟缓而下。

    她站在地上才发现，这是一块极平坦的大石块，略高于四周，下来时可以减少一定的缓冲。

    那金龙伸出前爪，将五爪间一根小小的利箭放在石块上，裂隙般的黄瞳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也没再飞，四肢踏在泥地里，踩出深浅不一的痕迹，一步步朝那巨鳄走去。

    妙悬看着面前的景象，一种古老而森严的，自上而下的等级秩序弥漫开来。

    如果说之前这只金龙口吐人言，体现的是它身上的人性的话，那么现在这场厮杀，完全就是动物对动物，野兽对野兽，毫无理智可言。

    如果一开始遇到的是这种状态下的龙，在她生出逃跑之意前，或许就已经葬身龙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