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踪

    第四章

    妙悬转身回了静室,一个人,骤然感觉室内空了许多。

    中央那座仙女像脸若银盘,端坐在高几上,经年累月,面目不改,她瞥了一眼,往里间去了。

    “谁来了?”内间,净一观主正整理那青竹制的多宝格,她只听见脚步声,并未看见来人,因而有此一问。

    妙悬拱手道:“弟子妙悬。请师父原谅弟子,弟子实在有事不明,才会夜间来扰。”

    “过来说。”净一朝她招手。

    妙悬走上前去,也没多铺垫,径直问道:“师父,二师姐说一切如常,可为何又将大家叫过来,特意叮嘱一番?”

    “观中鲜少来人,事先告知一声又有什么奇怪?”

    妙悬道:“不对,观中是有人来的。每年我生辰,山下守军都会让人上山,说是替国君送生辰礼,其实不过是魏使借着机会,确认我仍旧在此罢了。可就算是这一年一次的探视,师父也不见得有多重视,而现在,费这么些劲召集大家,却又语意含糊,这难道不够奇怪吗?还有二师姐,城里究竟闹成什么样了,才能让她这么急匆匆的赶回来报信?”

    净一道:“好啊,你既都猜到是城内闹出了事,怎么不继续往下多猜几步呢?”

    “东西是魏天子丢的,那负责搜寻的自然也是魏使,他的手段……”妙悬面色一沉,冷声道,“不过是栽赃、杀人、敛财三板斧。”

    她虽自幼未下过山,但从师姐那听来的传闻可一点不少。魏使借着修观的名义横征暴敛,草菅人命,王都内的人表面上不显,私下里却恨不得将他推入油锅地狱,炸上百八十个来回才好。连话本子中都有所影射。

    净一道:“没错,他在城内以寻物之名抄了好几个大富之家,其中反抗最激烈的,全家老小,十几颗头颅被钉在城墙上。你师姐打听清楚情况,不敢逗留,立刻便回来了。”

    “阉竖!”妙悬恨道,“师父是怕他明日也会拿出这一套来对付观里吗?”

    净一摇头道:“若是他亲自来,我反而不会有此担心,萧大监扎根庄国这么些年,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单凭你这位自幼入观求天恩的公主在这,他便不会在明处动这含光观。”

    妙悬不解道:“那师父忧心什么?”

    净一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你可知这萧大监年岁几何?”

    妙悬忆及上一次见面,他两鬓斑白,一双眼睛黄浑不堪,虽敷了许多香粉,极力遮掩老态,一张脸皮却仍皲裂若树皮,直显出年纪来。

    “总有六十多了吧。”妙悬沉吟道。

    净一道:“他今年不过四十又六。”

    “怎会?”妙悬大惊。

    “不敢相信么?”净一笑了笑道,“我幼时同他是近邻,他虚长我几岁,我还唤过他阿哥,甚至当初来这儿也是他保举的。”

    说到这里,净一脸上露出些感怀的神色,她继续道:“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有时连我也不敢相信,幼时那些事究竟是真实发生,还是我臆想出来的。”

    妙悬实在无法将那个面目阴狠的老太监,同仙风道骨的师父联系在一起,她立时反驳道:“可你们到底还是不同的人!”

    净一笑道:“未到盖棺之时,你又如何得知我的为人呢?”

    听了这话,妙悬露出些小女儿的娇态,赌气道:“我就是知道。”

    净一见她上了心,也不争辩,将话头搭回正题上道:“他的面貌与实际年龄不符,皆是因频频服食丹丸,余毒未清,又添新毒所致。这些年他已不常露面了,除了定时来观里一次,余下的事大多是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做。”

    妙悬道:“所以,师父是怕他手下的人仗着势大,心里却没谱,反而不顾利害,冲撞了观里?”

    净一点头道:“只是这终究还是我的猜测,做不得数,孰是孰非,且看明朝吧。”

    “可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东西,竟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

    净一看着妙悬,口中缓缓道:“……龙……或龙踪。”

    “什么?!”妙悬吃了一吓,手中书册落地,她也没顾上捡,一心想先同师父坦白。

    可在这时,却觉喉间阻塞,开口艰难。人也不知何故,突然心神摇震。

    这多宝格原是专用于陈设古玩器物的,但观中没那么讲究,大半边都用来摆放书册典籍了。只有最右边,还剩下了几个花瓶摆件,最贵的也不过是街面上淘来的粗瓷。这瓷虽粗,却也能映出几分她现在的样子来。

    妙悬看着那瓶身上拉长的影像——五官都是她的,没有丝毫改变,可双眼中却多出了两点幽黄暗光。那光若风中之烛,明灭不定。

    就在这时,遗失的记忆骤然回潮,她仿佛又回到那片阴湿滩涂边,耳边金龙之声回荡不绝。

    “多言,汝自死。”

    “妙悬,妙悬……”师父的话唤醒了含混中的妙悬。

    她掩饰性地弯腰,捡起地下的书册,再起来时,已是面色如常了。

    她道:“弟子一直以为这种神物出自前人附会之语,却不想这世上真的有龙,一时失态了。”

    净一见她除了面色白些,不见有异,才放下心,继续道:“古语有云,‘揽玉龙,挂扶桑,酌美酒,饮一觞。’”

    “相传远古时有一玉龙,专为太阳驾车,每日朝起夕落,行而不辍,世间方有晨午,有年月,有生死。后少旸一族,以北斗做勺,盛美酒,宴玉龙,趁其酣睡,藏其车架,以求长生之能。而那位王都的大国师,便自称是少旸一族后裔。”

    “魏天子下令全境搜捕,得他如此重视者,除这不死之术外,不作他想。”

    妙悬乍然接受这么多信息,良久方才回神,她挑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道:“师父,那大国师真的不会死吗?”

    净一面色平静,答道:“至少我在王都之时,他的面貌从未改换过。”

    ***

    卧房通铺内。

    妙真不平道:“大家都走了,偏她取巧,又折了回去,师父竟也肯见,说不偏心,谁信啊?”

    她刚才走到一半,便察觉妙悬不见了,正欲往返,却被大师姐拦住。

    她不敢和大师姐对着干,乖乖回了房,可到底气不顺,难免要埋怨几句。

    这房内,不是泥捏的脾气,就是妙悬的小跟班,哦对,还有个傻不愣登,话都说不全的蠢货。

    难为她青春年少,天资聪慧,整天就和这班人混在一起,拉也拉低了档次!

    妙真接着抱怨:“大师姐也真是的,怎么光拦我,不管她,妙悬是她师妹,我就不是吗?还有你们,全都是,都向着她。”

    妙衡不同意:“你这话说得有失偏颇,大师姐向来一视同仁。前儿还狠罚了妙悬一通,难道你都忘记了?”

    “二师姐话说得好听,却没道理。前是前,今是今,她妙悬犯了错,原该受罚,可刚才不让我同去,亦是偏心,怎能混为一谈!”

    妙衡反问道:“这样说来,之前你与妙悬生事,你寻衅在前,她还击在后,大师姐判她入静室反省,你却不用,如此这般,大师姐当时也是在偏心你了?”

    旧事在前,妙真反驳不及,一时落了下风,不敢再辩,只偏过头嘟囔道:“一说到大师姐,就把那泥脾气变作硬石头,也不知吃什么迷魂药了。”

    说话间,卧房的门被打开了,来人正是妙悬。

    “哟,大忙人回来啦。”妙真见是她,心里还没怎的,嘴上先刺了一句。

    妙悬肚里装了一堆事,没空搭理她,径自脱了鞋袜上床,与妙圆师姐换了位置。

    床上是通铺,她们按着次序排列,二师姐妙衡居于最左侧,妙悬与妙真不对付,特意将三师姐妙圆排在她们中间,隔开两人,小乙则是最后一个。

    现下妙悬换了位置,等于她今晚要贴着自己睡,这个认知,让妙真一下炸了起来道:“臭妙悬,你怎么回事,这么换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妙悬瞥了她一眼道:“又不是和你换,哪儿那么多话?”

    “那也不行。”妙真高声道。

    妙悬无语,叹了一口气道:“说真的,你不该站地下,你该上枝头,外面那些鸟雀,没一个比你能叫唤。”

    “你说谁叫唤?”妙真见小乙在一旁偷笑,更怒了,伸手就要去掀妙悬的被子。

    妙悬先她一步,将被子滚了一圈,裹在身上。而后艰难地从床头的匣子内掏出一支红宝石缠丝花簪,递给妙真道:“师姐见谅,师妹在这给你赔不是了,请师姐这几夜将就一下吧,我才淋了雨,也不知身上过了寒气没有,万一传染给小乙,可就不好了。”

    妙悬几年里难道叫一声师姐,更兼有钗环相送,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支还是宫里御赐的。

    妙真喜不自胜,却还记得顾着面子,装作勉为其难似的,答应了。

    直到入睡时分,她方才反应过来,妙悬换位置是不想传染给小乙,可这样一来,不就传染给她了吗?

    算了,她都有宝石簪了,谁还在乎那些!

    妙真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揣在怀里,心满意足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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