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找工作又失败了，好不容易有了一次面试机会，凌珠还是有些紧张了，在第三次结巴之后对方礼貌地请她离开，拒绝得非常直接。

    凌珠回来的时候路过一家便利店，在里面买了不少老鼠药，她拎着那袋沉甸甸的老鼠药就这样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狭窄的走廊。走廊尽头的门开着，昨天才见过的男人走到门口，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黑色的塑料袋表面似乎有点潮湿：“又见面了？我打扫卫生呢。”

    凌珠礼貌地抿嘴笑了笑，心里难免还是有点尴尬自己昨天的表现实在失态：“下、下午，好。我、我买了，老鼠药。”说着，凌珠提起塑料袋，伸手示意想要分一些老鼠药给男人。

    “啊，你买了啊。”男人倒没有推辞，还挺高兴的样子，“正好我还想家里不太够，那你分我两袋好了。”

    凌珠松了一口气，从塑料袋里面抓出两包递给男人：“给、给你。”

    男人从凌珠手的下方接过东西，无意间在她手背上勾过一下，一瞬间像是触电一般，好像那转瞬即逝的触碰被延长到无限的时间。

    “那你会用这种老鼠药吗？”男人忽然问道。

    凌珠下意识摇摇头，又觉得有些过于依赖对方的意思：“我、我回去、回去看，说明。”

    “我教你呗，这种老鼠药我们这边人人都用。”男人抿嘴笑了起来，脸颊上泛起一个小小的酒窝，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洗衣房，“我去那边教你怎么样？”

    凌珠低下头，有点羞赫地抿着嘴，却不自觉还是提起了嘴角，似乎连找工作失败的事情此刻都显得没有那么令人窒息了：“好。谢、谢谢你。”

    “那你等我下，我去楼下丢个垃圾。”男人嘴角露出的笑容默许了两人气氛间一丝诡异的暧昧。

    窗外嘈杂的声音就好像一场瓢泼大雨，但是看出去却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凌珠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地走到洗衣房，蹲在地上开始拆老鼠药的包装，她心跳得就像是一只小老鼠那样剧烈：“他可真是好人，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呢？”住在这个，只有不甘心于命运的废物才会栖身的“老鼠窝”。

    一声惊叫从颅顶传来，大概是楼上发生了激烈的口角，他们的声音很激烈响亮，但是因为带着坎城的口音，所以凌珠听得不是很真切，只能隐约捕捉到几个字眼，什么老鼠、没出息之类的话。大概是觉得无聊，凌珠叹了一口气继续低头按照说明书一步一步布置捕鼠器，内心小声吐槽：坎城的人怎么每一天都在聊老鼠呢？就好像除了这个这座城市没有别的话题一样。明明这是一座充满了金钱和机会的城市。

    男人回来的时候手上多带了一包烟，他把烟揣在口袋里，蹲下身和凌珠靠在一起，伸手把捕鼠器上需要涂抹的饵放在端口处：“这种捕鼠器没见过吧？这可是坎城才会有的，特制的捕鼠器。”

    凌珠把捕鼠器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乍一看这就是一个最常见的捕鼠器，一个金属制成的夹片被一根金属棒支撑呈三角状，侧面看就好像野兽张着嘴那样。那根小的金属支撑棒前面连接着一个凹槽状的弹片，上面抹着红色的饵料，老鼠一旦触动了弹片，支撑棒就会倒下来，最终那张嘴瞬间闭合，把老鼠紧紧夹在中间。

    这种老式捕鼠器多数地方已经不太用了，毕竟有些安全隐患在，万一孩童或者大人误触机关，那就得不偿失了。不过老旧也不意味着没有见过，男人对这种小东西的自豪让凌珠有些疑惑：“我、我应该，见、见过。”

    “你见过这种吗？”男人咧开嘴笑了起来，眼睛微微眯起，他就这样笑着摇摇头，“你可能理解错了，你肯定没有见过。你把那个机关放在墙角，我们等一会儿，机关启动你就知道它是不一样的了。”

    凌珠把捕鼠器放在下水管道黑黢黢的洞口外不远处，那张嘴就好像对准了黑色的洞口一般。

    男人从旁边搬了两张小板凳并排放着，凌珠乖乖坐在他身边，抱着膝盖等老鼠掉入陷阱。

    楼上的夫妻又争吵起来，这一次他们似乎不仅仅满足于言语的攻击，在尖利的辱骂声之外凌珠也能听到金属划过地面的声音和打砸的动静，她仰头有点担心地看着天花板：“有，有人，吵架。”

    “这里天天都有人吵架，不要担心。”男人对此习以为常，饶有兴趣地专注等待着老鼠进入陷阱，“对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他，他们，觉得、觉得，我，结巴。”凌珠说完这句磕磕绊绊的话，自己都被那种断断续续重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语调激怒，但是她越着急越说不出来话，最后自己跟自己仿佛是较劲一般死死拽住自己的裤面，“不、不想、不想用，我。”

    男人似乎对凌珠的遭遇感同身受，神态低沉不少，追问起来：“是高新技术产业园的企业吗？介意说说是哪家公司吗？”

    凌珠孤身来到坎城，加上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极少有机会与人倾诉，眼下有人愿意听她的委屈，即使还有一点点戒备牵制着她，话语却本能诉说出来：“是、是产业园，的、的会计……我、我原本、原本，以为可以，的。但、但是，我、我说话，不行。”

    男人叹了一口气，有点悲伤地皱眉：“这又不是你愿意的，别太难过了。坎城这种地方，谎言就是最重要的，它的财富和繁华都是谎言堆出来的，所以坎城人才会特别注意别人的口才，而忽略口才背后真正的能力和品德。这是这座城市的过错，不是你的。”

    凌珠眼眶微微发酸，她低下头默默用手背贴在眼睛上，半晌小声说了一句：“谢，谢谢。”

    “不用谢谢我，对了！我告诉你一个坎城老城区小孩子会玩的游戏吧？”男人语气活泼不少，拽了拽凌珠的衣角，指向那个捕鼠器，“我们小时候因为总要帮家里捉老鼠，就很烦，好多小孩就把自己最讨厌的人想象成老鼠，然后看着代表自己讨厌的人的那只老鼠死在自己手上，成就感就会特别强烈。你要不要试试看？”

    “啊？”凌珠一下转过头，一瞬间心里有点毛毛的，“不、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试试嘛，虽然只是自己的恶作剧，但是代偿的爽感也是真实的哦。”男人指向捕鼠器的方向，“就比如你看，它要出来了。你看，这里的老鼠都是肥嘟嘟的，像不像昨天面试你的办公室主任？”

    凌珠循着男人的手指看去，就看到一只肥硕的黑色老鼠笨拙地扭动着臃肿的身体，从不比她身体宽多少的下水管道里爬出来，批盖着厚实皮毛的爪子在地上试探性地摸索着，鼻尖一直在微微颤动，似乎已经嗅到了食物的味道。那只老鼠长着一对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睛，看起来匆匆忙忙，她对男人和凌珠熟视无睹，只是专注地嗅着自己今天需要的食物。

    “她好像看不见……”凌珠喃喃道，她甚至没有注意自己这句话说得是如此流畅。

    “是啊，她不关心我们，在她眼里我们是无足轻重的人类。”男人扭头饶有趣味地望向凌珠，语气里带着一丝引导的温和鼓励，“你看她，像不像昨天面试你的人？”

    那个办公室主任踩着一对高跟鞋，小高跟每一次踩在地面上都发出刺耳又尖利的声音，她好像通过这种声音在向周围宣告她有多么忙碌。凌珠坐在面试的位置上，她看着对面的人一会儿打开手机，一会儿打开文件，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姿态就好像面前这只正在寻找食物的老鼠，她们的姿态一点点重叠。昨天忙碌的高新区园区办公室主任和今天忙碌的一只下水道的老鼠，就这样在凌珠面前一点点融为一体，一会儿像是那个女人长出了老鼠的尾巴，一会儿又像是老鼠戴上了女人的眼镜，一会儿是女人发出老鼠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会儿又好像是老鼠开口讲出了凌珠听不懂的坎城方言。

    ——不好意思，凌小姐。我们园区并不需要一个连基本说话能力都没有的会计，我不否认你的专业素养，但是我认为你不适合这份工作，我相信整个坎城都没有工作可以接受一位连说话也做不到的小姑娘。

    ——你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我不想听你继续说下去了，我也没有耐心听你说完。我们不需要你，我们不需要一个残疾人会计，你在坎城连说话也说不好谁会用你？

    ——不是我们不给你机会，你大可以出去问问。没有人会给你机会，我就这么告诉你了。坎城不缺人，大家都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做慈善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好了，你站在我们的立场想一想也应该知道，我们有的是可以选择的空间，你的优势其他人也有，你的劣势是致命的。

    ——你可以出去了，凌小姐，我们不要继续浪费时间了。这不是你能不能争取的问题。

    凌珠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但是她好像已经无法思考其他事情，她被眼前那只老鼠完全吸引，小小的鼻尖一直保持嚊动，一种奇特的想法就像是在水中疯长的黑色水草一般缠在她的思维之中，一点点把想法拖拽向更深的更黑暗的地方：“……踩上去。”

    就好像应和着她轻声的呓语一般，那只老鼠最终爬到了陷阱前面，伴随着凌珠的话，机关触动，一声凄厉的老鼠把她从酣畅淋漓的噩梦中惊醒，甚至全身都本能地痉挛起来。

    凌珠如梦初醒，惊魂未定地看向眼前的景象，那只老鼠肥厚的身体被拦腰压在捕鼠器的陷阱中间，比一般捕鼠器更强大的力道直接砸断了小东西的脊椎，它的四肢只剩下本能的抽搐，但是就是这样，那只已经动不了的老鼠依旧趴在凹型槽的附近，舔舐着里面的饵料，啮齿类细小的嘴边流出一小滩红色的液体，场面极其诡异。

    男人笑了起来，用力拍了拍凌珠的肩膀，目光里却盛满了令人不安的欣慰：“今天上钩的还挺快。你看，你也学会捕老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