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

    后半夜沈瑶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场景纷杂,变换得全无章法。

    雨声从外潲入梦里,一时是山雨迷蒙,她笑着回头伸手接雨,摸不出是否有润湿凉意;一时是电闪雷鸣,她听见马蹄踢踏,胸口生疼,手里满是血;一时又是青石板巷,茶馆檐前滴滴答答,庭阶寂寂。

    总有一人立在雨里,身着布衣雨笠,身着盔甲冷硬,身着墨青锦衣。雨水浸湿他的雨笠,濡湿布料;或顺着头盔冷光流至他下颚滴落委地,融在血里;又或沿着油纸伞滴下,归弥无迹。

    碎玉,断刃,散落湿透的信纸。日暮,马蹄,晨昏相伴的钟声。残息,血痕,渐渐止息的咳嗽声。

    雨层层覆层层,冲淡了一切。

    沈瑶醒来时想不起连贯的画面,只记得梦里的雨。那种的空荡怅然的心绪无端又萦绕在胸腔,她又抚上心口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心跳,方发现不知何时已没了雨声,身边也空空荡荡。

    雨停了。

    还是雨没下过。

    一时间她险些又辨不出真假,哪些发生过哪些未曾发生。直到目光落到地上毛毯才慢慢确认,她身处二三年前的秋天。眼前出现丹红色裙裾,沈瑶抬头,看见一张笑着的脸。

    是元慕。

    “姐姐今天起得比我还晚,再不醒就得叫你了。想到午时宴上要吃螃蟹,就不嫌宫宴麻烦了,我可早早就醒了。就是昨个刚下了雨,今晚怕是赏不了月亮了。”

    眼前一张嘴张张合合说个不停,沈瑶怔了一会儿。好些日子没见到元慕这般快活地说话了,自从端午从梵音寺祈福回来后,她就像被抽了大半心神,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比刚嫁入东宫时还要沉默。沈瑶与她搭话,与她解闷,问她可有何心事,元慕不答,每次只定定地看着她。

    唤儿几人吓坏了,以为太子妃去趟寺里丢了魂,不日就要出家。

    直到快到九月,元慕整个人方松快下来,与旁人如常交谈。她却看出元慕分明与从前不同,平白担上了一腔沉重心思。她搭着她的手轻声问,元慕只道前些时日天气闷热惹人心烦,入了秋便已无事,却未像过去一般把手覆上来。

    再后来,便是那盏茶水…

    有手在眼前晃了晃,沈瑶回过神来。元慕只当她昨日睡得沉还没缓过神来,说了句姐姐快些梳妆便往院子里走去,快出门时又回头笑了笑,自得于自己难得动作快了一次。

    沈瑶起身,坐在镜前。三年前,螃蟹,赏月。她手拿着螺子黛,目光落在镜上。几个词句串联,原来是三年前的中秋宫宴。

    她与元慕同年三月嫁入东宫,此刻应是过了五个月光景,她们二人已然很亲近。刚入秋时元慕吃过一次宫里送来的螃蟹,连着念叨了好几天。

    她看着铜镜中的脸,半晌移开视线。元慕往茶水中掺毒不假,旁人或许惊诧难解,但她心中清楚,这盏茶水不是为她准备。

    但为什么?

    毒杀太子罪同谋逆,祸及九族。而太子妃与太子素日连交集都不甚有,遑论仇怨。

    她分神想了想,她死后东宫如何了?阿慕如何了?父兄向来内敛,但最是爱她珍她,想必会伤神不已,按阿献的性子会不会找太子兴师问罪?皇上皇后也会怅一句世事无常,将她风光大葬?但时值灾年,还是一切从简好。太子呢?南方水患归来听见她丧讯是否也会失神片刻,他会难过吗?

    应该会的吧。太子殿下心怀众生,她亦是其中之一。

    又或者,一切都重回了三年前?

    一切都尚未发生。

    她还来得及去寻根问底,来得及去活着,去吃螃蟹。

    沈瑶目光收回来,轻轻抿了口唇脂。唤秋上来服侍她更衣,手伸过来系上斗篷的带子,耳朵微微泛红,说了句良娣今天真美。

    她垂眼不觉笑了,抬头时见元慕已立在门前迫不及待望过来。。

    良娣素来爱笑,她们不会问她在笑什么。

    可雨停了。

    还能见到你们真好。

    赶到宫里已至巳时,她们先去各宫娘娘处问了安。

    以前时不时见一次看不出太大变化,这次猝然与记忆中的音容对照,才发现三年时光已让每个人都变了不少。自然,与她心境变化也多少有关。

    跨出门,沈瑶目光投向远处殿阁的一角,顿了顿又收回来。

    仍没有见到过昭妃娘娘。

    昭妃…她在心里念了两遍。三年前她仅听众人说起昭妃喜静又体弱多病,最不喜宫宴和问安的繁文缛节,小辈想见一面都难。元慕还羡慕昭妃独得恩宠免去众多礼节应酬,自在得多。如今再看,只觉三大殿宏伟辉煌,后妃宫却堪称逼仄,宫墙厚重,屋檐低压。昭妃宫,当真像一座终其一生的囚笼。

    她转身,再次轻念道,昭妃娘娘。

    宫宴开场。

    太子刚从临安赶来,简单修整洗去舟车劳顿。挺拔清瘦,洁净明朗,于人群中太过出众。他落座于她对面,静静望过来。

    沈瑶未移开视线,二人就这般没什么神情地对视了一会儿。

    太子不会知道,这一眼隔的是三年,生死。

    只是寻常一次短差,入秋后的第一次见面。

    新上了一盘桂花糕点,两个人各自低下头夹了一块。有些太甜了,她咬了一口就放在盘中搁着,他却斯文不改地吃完了,只是未动筷再夹一块。

    元慕倒是喜欢甜口,一块夹完又夹一块。若非在宫里,必是要把她盘子里剩下那块也夹走的。

    从前听婉娘说起,从一个人的吃食里便能看出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像元慕,喜甜喜辣,味道浓烈的,既喜欢新奇的,又喜欢一道就会一直吃,吃到腻味为止。像献弟,无辣不欢喜欢新奇酒家,平日里没少叹许侍郎饮食太清淡无味,偏又常要缠着他去吃那口没味道的。像父亲,素日里食淮扬菜系,不吃油腻荤腥。

    而她是个看似不挑嘴却又最挑嘴的,没什么忌口但也没什么偏爱。初到东宫时胃口一直不大好,吩咐了厨子几句后稍微好了一点。不过后面两三年菜式倒忽然变得合心意了,好像口味不知不觉间被摸了个遍。

    但太子却素是这般,吃什么都反应平常,舀一碗吃一碗,夹一块吃一块,不会剩下也不会多吃些。便是东宫的旧人也说不太清太子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就像太子这人,平日瞧不出欢喜也瞧不出难过,确是个君王的好料子。

    不过从前一次她兴起时下厨做多了些,送去太子那儿了一份。太子见到,问她能不能留下一起用膳。她说好,他竟真是在笑,看着她的眼眸都是亮亮的。

    她有些新奇,太子殿下竟这般容易欢喜。心情也莫名随之扬起。他这般笑着极好看,像眼里只容载了你,比平日里多显现出了些少年气。

    “很好吃。”

    那日也是十五,月正圆。

    她初嫁他的那一年。记不起几月。

    那一刻或许他们二人都生出了些错觉,两人只是一对最平常的夫妻,不仅相敬如宾,且堪称恩爱。

    回首过去,她也说不出是哪一刻两人越走越远,以致夫妻三年,最近的似乎是洞房花烛夜,他珍重挑起盖头,她抬眼撞上他视线的那瞬间。让她平白生出种错觉,好像彼此爱了对方很多年。

    他们好像注定是要相爱的,注定相互吸引,但偏两个人又都在避免这般注定,只匆匆错开不敢多看一眼。

    沈瑶目光又落到了太子身上。皇帝正在问询临安情形,他微仰起头温声作答,条理清晰又进退得宜,为民请命同时又分毫不触皇威。

    她偏头想了想,太子此时也不过十九,未及弱冠。然而太子像从初见时就已长成了,是一块不用再被打磨的玉,含蓄温润而相济有光。

    是值得所有女子为之倾心仰慕。

    不知道为何,沈瑶总觉得太子此时不应是这样的,他应该更有些棱角,更显些青涩,比玉更像琉璃。或许离她更近一些。

    可太子不会永远是太子。

    她收回视线。

    她从不曾走近,因为她从不会想爱上一个帝王。

    沈瑶夹起刚才那块桂花糕,又咬了一口。竟难得地发现太子在默默出神,眉眼生得极好,神色宁静目光却悠远,像幅画,她终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元慕趁无人注意,手轻轻拍了她一下,侧身小声道:“姐姐今日总盯着太子看做什么?”

    她不由失笑,随口答道:“他好看。”

    元慕瞪了下眼睛:“太子长得的确是好,但又不是好了一天两天了。况且说好看,谁能比得过姐姐,姐姐不如照镜子呢。”

    她二人说话幅度大了些,引起帝后二人瞩目,太子也抬眼看过来。

    皇后笑了声:“本宫瞧着元慕和阿瑶处的是真好,凑在一起都热热闹闹的,如同亲姐妹一般。”皇帝视线在她们二人上巡留良久,而后笑着指了指太子:“东宫和睦,是你之福啊。”

    太子微颔首,但却像还未全然回神,只笑着应道:“元慕和阿瑶…”说到这儿时他和沈瑶都顿了顿,这个称呼对他俩有些稍显亲密,但说出口那瞬间却过于顺口。仿佛这么叫才是对的。他不着痕迹地低声继续道:“十分投缘。”

    帝后没再说些什么,皇帝似乎又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她没去在意,瞥见对席阿献又在悄悄和许侍郎逗趣,比划着口型。

    阿献和她同日生,比她晚了一刻钟出来。从小就比她和兄长好动得多。小时候在学堂里摆着一副认真态度,但听不过半个时辰便昏昏欲睡。一醒来倒是精力充沛,手里拿着个笔就在纸上停不下来,没一个引经据典全是器具图画。

    许钰与他年岁相仿,但在堂上最是端坐认真,见他这副模样每每劝学。沈献又是个管不住的,换做旁人不理便罢了,他还偏要每日寻思着怎么把许钰拐过来一起玩。许钰越是端坐,越是沉静,他就越是起劲,越是爱约他去茶馆酒肆去蹴鞠骑马。仗着自己天生的好颜色和一张笑脸,以及用不尽的勇气,无数敲开许府的大门。这几年端午上元节,都是阿献缠着许钰,去赶龙舟猜灯谜在街上乱晃悠。

    偏偏许钰又是个对他没脾气的,初时还僵着说不用了,后来每每听之任之,几乎予取予求。一来二去这两人倒最是熟稔,同窗都插不进去话,显得旁人都是旁人。

    沈献倚栏剑尖挑酒时,许钰总在旁端坐,面前一盏清茶。

    前世他俩常形影不离,有段时日不知为何闹了别扭互相冷落了对方,沈献在她面前每每魂不守舍欲言又止。她竟也看出了些什么,似是而非的点拨了两下,献弟便抚着脑袋走了。

    后面沈献随军,许钰竟不知踪迹,后边传信才知他也脱了官服穿着盔甲随在军队里,最后在军中当了个参谋。边塞大雪,沈献为救人迷失在雪中,许钰风雪中纵马二十里,带他回了行帐。

    沈献在信中对雪中艰险一言带过,信末好几个凝住的墨珠,最后轻轻道了句,阿姐,我好像真的喜欢他。

    笔尖停滞处他在想什么呢?

    沈瑶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弟弟此刻的笑颜上。

    他们同胞而生,他不必写任何她心下皆能明白。他无谓世人眼光,亦不必心忧家门声名,亦无惧前路不平。

    但许家清流作风,满门忠良因战因故几乎折损殆尽。许钰父母早逝,唯祖父许瑞健在,仍在朝堂之上秉公直言。许钰之兄许策一年前亡于战场,祖父心伤告老。许家满门仅许钰一人挺于朝中,以清白无暇的君子之风,状元及第位居吏部,前途一片大好。

    从前他们听闻许策之死时还心伤不已,她清楚记得许策,字宁安。祖父病中临行前所起的字,平生之愿不过许他安宁。如此少年,却死在刚及冠的那年冬天。

    沈献与许祖父关系极好,怎会不知,老者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许钰他们像寻常人家一般娶妻生子美满一生,一生无波无折如愿以偿。

    是而他敢无数次敲开沈府的门一同吃饭,邀他游街赏灯,解他孤独,无知无觉地一步步走近他,却不敢写下那句我喜欢他。

    谨慎者破釜沉舟,勇敢者瞻前顾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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