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是?”
“…”
“那你以后唤我阿瑶可好?”
“这便是沈家二小姐,您未过门的娘子。”
“罪臣沈允之女伏诛。”
“那可是洛邑头牌,花魁娘子瑶姬。”
“你如今应称她一声,楚妃娘娘。”
“往后便不必叫称我沈兄了,叫我一声子遥可好?”
“妾沈瑶,拜见殿下。”
“祂。”
“我是不是…忘记过什么?”
没有风雪漫天,没有大火猎猎,没有爱与痛,没有罪与罚。
不曾生生不息,不曾一去不回,不曾倾盖如故,不曾刀剑相向,不曾色授魂与,不曾寸寸成灰,不曾旁观亦不曾注视。
不曾重蹈覆辙。
“未曾忘记过。”
“因为未曾发生。”
“只是想起。”
京城三年未下过这般大的雨。
天色黑沉,黑云压下来,连着雨几成肆虐之势。
这样的日子应家家扣紧门扉,把风隔在外头,燃上个灯烛围在一起吃上一顿,早早上榻。
她这般想着,撑着伞小心护着笼里的灯火走到窗前,看到中午送去的饭菜还在原处,被雨水浸湿得狼狈不堪。
拂夏无声叹了口气,把饭菜端走,又小心将新的饭盒放在了那儿。
风大雨大,她寻思着如何从外面把窗的那层缝拉上,正勉力要拉上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一下挡住了她
她一惊,往后退了半步,定下神来看去,直直对上一张面庞。
鬓发散乱,面上没什么血色,嘴唇有些干裂,眼睛生的很美
却不见丝毫神采,看上去全无生气。
太子妃…竟成了这副模样。
拂夏心中难免有些唏嘘,依稀记得年前初入东宫,未走出几步便听见有少女笑声,当真如银铃般悦耳。她当时不敢抬头,只是快步走过,过了几日才知道,在宫中欢笑之人竟是远离故土只身和亲的太子妃。
她九岁便入宫跟着嬷嬷,浸润在肃穆气氛里十年,自然知道笑声在深宫里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而入了东宫,却是踏入另一番天地,这里的嬷嬷不会指使宫女帮她做绣活儿洗衣裳,也不用跪在喜怒不定的主子面前气都不敢出。侍女们没有因为拂夏资历浅排挤她,反而颇多照拂。笑声笑语亦不稀罕。
拂夏知太子素有温雅圣名,然而太子忙于南方水患西北战乱,寝宫常似客栈,并无暇理东宫之事。而东宫从未有倦怠贪腐乱象,她留心观察了一段时日,方知太子妃虽不理东宫之事,良娣却无愧其父沈相清廉明睿的好名声,当真治理有方。
久闻良娣在东宫饱受爱戴,上下左右没有不赞叹她的。然而拂夏多在晚间当值又离良娣寝宫较远,来了半月都未曾得见,只听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
直至那日流春肚子痛叫着好姐姐与她调了班次,又嘱托她将莲子羹炖一碗送去良娣殿里,一面哭丧着脸说好不容易能得见一次良娣,偏偏身子不争气。
拂夏难免发笑,良娣得人心竟到如此地步,心中竟生出些久违的好奇来,麻利地炖好莲子羹送了过去。
院中群花掩映之下,女子头倚着手臂,另一手懒懒地向上抛弄着棋子。红衣明媚,眼若明星,唇不点而朱,鹅蛋脸上是胭脂涂抹不出的柔和嫩红,当真是好颜色。
她在心里赞了一声,想着良娣果真美貌,正要上前将莲子羹送过去,忽见内屋门里走出一人来。
拂夏的脚步滞住了,脑中一片茫茫空白,全然忘记自己要为何事。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分明在眼前,又似笼在烟雾里,雾里看花瞧不真切。她在宫中侍奉日久,可今日方知何为绝色。
她想不出任何的辞藻描述,只兀然想到,这才是良娣。
直到后面扑哧一声轻笑,拂夏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低头行礼。
只听得那坐在棋盘前红衣女子一掷棋子,笑着摆手道:“这可怪不得你,谁见姐姐都得迷糊一阵儿的,我现在可还迷糊着呢。”
一声雷鸣。
拂夏的思绪蓦然回到当前,怔怔收回手。
然而眼前这张苍白面庞上,明媚张扬也随两颊绯红一同褪去了。不过数月,正当年少的太子妃身上竟全是垂垂老矣的暮色颓态,再难寻当初红衣时几分影子。
只是太子妃听着雷声,倒像是有几分出神。忽然从窗隙中伸手掬起来,暴雨倾注,不多时便聚起满手雨水。拂夏尚来不及说声雨水脏,她便已经将雨水一饮而尽,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家乡在北疆,一年雨都下不了几回,更遑论打雷。初来洛邑那年夏天多雨,雷电轰鸣,我心中惊慌得睡不着。”
太子妃嗓子有些哑了,声音很轻,在雨里几乎听不分明。“…她发现了,没有笑我,过来拍着我的背轻声哄我入睡。”
“后来每次下雨,我都盼着有雷,这样便能拎着枕去阿瑶寝殿里。”
“其实我早不怕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哑得厉害。
雨水沾湿太子妃的鬓发,拂夏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默默将伞倾斜了些角度,远远挡着风。
天边白光一闪,照在二人随风猎猎而起的白衣裙裾上。
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位年轻而位高的太子,白衣披满身风霜而来,剑光指在她
喉间。
冷声问她一句“为什么。”
大婚三年来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她漠然看着他清隽眉眼,一直看进他红着的眼底。
剑刃迫近她脖颈,渗出些血。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语气未变,听不出愠怒,亦听不出多少痛心,只隐隐窥见上位者的威压。是她当时太过失神,未听出这样一个人,尾音竟有些颤抖。
可你又凭什么。你当真不知吗?
声音嘶哑的不似她发出来一般。
太子妃骤然回神,目光落回到眼前侍女微蹙的眉头上。
她知道,此刻自己的追忆与怀念恰似矛盾做戏, 只要侍女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就能打碎这一切。
“既然你这么怀念良娣,为什么要杀了她呢?
雨似乎不会停了。
她亲手拉上了那扇窗。
在外风声呜咽,她恍惚听见刀剑落地迸发嗡鸣,伴随着他最后一声低声的,近乎无望的自语“为什么..杀的是她。
宫墙隔绝不了的,时间化不去的,无声的浓重悲哀。
一声惊雷。
风吹起帷帐,床上的人蓦然醒来,手捂着胸口平复着紊乱的心跳。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没有动作,只是顺着呼吸节奏微微起伏。良久方翻过身,看到身侧人正恬然睡着。
恬静的睡颜,面庞尚且有种少女的丰盈没有褪去。她未移开视线,直到又一声雷声,少女在梦中受到些许惊扰眉心皱起,她方顺着微弱的光看向不知何时开了的窗。
她起身,轻轻地下床,走到窗子前。
窗外雨下得极大,结成雨幕铺天盖地袭来。好久没看到这么大的雨了,沈瑶看了一会儿,方伸手拉上窗。
即使吹了会儿冷风,她尚未全然回过神来。
记忆里最后一幕是一片漆黑的眼前,唇齿间全是铁锈的腥甜味。
身旁人的哭叫四面八方涌来她听不真切,只能感受到生命像潮水般退去,意识逐渐沉寂。
“您等等…殿下…殿下很快就到了。
“郎中呢,快叫郎中。”
“娘娘!娘娘!”
哭声嘶哑纷杂,她勉力想抬起手说句什么安慰,就像过往逗笑思家垂泪的人儿一样。然而实在没有力气,连气声都发不出来,只能不住地喘息。
快死了。
奇异的,她这样一个怕痛惜命的人却不觉得恐惧。生命流逝的感觉仿佛已经很熟悉,似乎一场注定结局的剧目唱了许多回,不再有为未知牵动的心绪,只是默默注视着一场演绎。
她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和一种默然沉重的哀伤,慢慢闭上眼。
还是没有…没有什么?
沈瑶说不清,只是意识沉沉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漫长一生又或是睁眼闭眼的一梦之间,她倏然睁开眼。耳边雨声拖着神思缓慢归位,她指尖触上胸口微凉的锦被轻轻摩挲,感受到心跳声时方如重石委地。
去关窗之时,她借着昏暗光影看了看室内摆设。正是她自己的寝殿,陈设却熟悉而陌生。案边的青瓷花瓶早在几月前便被元慕失手碰掉,送了自己彩绘的陶罐赔罪,画得颇为有趣。如今那花瓶却好好摆在那里,安静的如同仕女图。
气候也不似将要入夏之时,倒像晚秋,有些凉。床边地上已然铺上了毛毯,毛还挺立着,像刚送来不久。
这是……
没什么人时,她喜欢待在床上拿着本书小憩,下床走动时还常懒得穿鞋袜。宫殿之内没有男宾,除了贴身侍女外只被元慕碰见过几次,她大为叹服,说自己早穿不惯中原的鞋子,太子妃的鞋子尤为难穿,早就想如此。于是变成了关了门两个人赤足在殿里走来走去。
后来一次竟撞上太子,她那俊秀温柔忙得没见过几次的夫君。沈瑶一面微笑寒暄嘘寒问暖,一面悄悄把光着的脚往裙摆里缩。
可地上太滑险些踩到裙尾,她身形一晃稳住重心没有倒在他身上,而太子亦已然一步伸手搀扶。等她稳住身形,他飞速放开手道了句当心。然而两人视线难免交汇,滞了一会儿又双双低下头去。
方一低头,沈瑶便反应过来不对,然而太子低头已看到她露出来的脚踝了。只见太子更快地移开视线,背过身去清咳了两声,“无意冒犯。”
她素是这么个的性子,遇到比她更窘迫的人就从容了下来,轻声道了句烦请殿下回避,目光才从他红着的耳根旁收回来。
太子三言两句交代完来意便匆忙请辞,她温声说了几句场面话送走他,回来便躺在床上埋在被子里回溯了一下想着怎样处理更好,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的确于礼教不合,不像是她平日所为。
然而太子却再未提起,只在天气转凉之际吩咐了一声府里,让在各寝殿都铺上边族新贡上的毛毯。
一铺便是三年秋冬时节。
以至她后来一看到毛毯便会想到,是秋天了。
此刻她赤足踩在毛毯上,竟生出几分前尘似梦一场的感觉。沈瑶走回床边,看着熟睡的元慕,想起她目光在掺毒的茶水里停留的几秒,无声叹了口气。
夜仍深。
窗外仍是风雨。
沈瑶躺上床,侧身轻轻为她掖好了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