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管山岳自马车下地时,腿都是软的。

    他已两天未曾合眼,尤其昨夜,文思悯与安泽在屋中交谈政要,已过丑时却浑然不觉,饶是他打了十二分精神,却仍难完全悟得其中之意。

    念及此事,管山岳一不留神,脚底踩在积水潭中,身子闪了一下。

    “哎!”不等管山岳喊出声,身后一只手及时伸出,将他扶了一把,淡淡道:

    “管大人当心。”

    管山岳回身看清来人,笑道:“多谢聂学士,否则我这把老骨头,跌一下怕是上不了朝了。”

    “大人客气。”聂木斐点过头,而后抬脚向真玄殿走去,并未多等管山岳一步。

    管山岳到不在意,闻这翰林院聂木斐为人素来疏离,同任何人不做深交,只埋头耕耘面前书籍论作,入翰林院不过几载,已然大有建树,现是翰林院编修,故而平日也少见。当是今日轮他上朝,不然还没机会见他一面。

    却见那聂木斐路过吕怀成身边时,无意撞了上去,而后便交谈着进了殿。

    呵,说着叫他当心,自己却马虎了。管山岳摇头笑笑,再走两步,便见了昨夜见过的安泽,明明二人年岁相仿,安泽却不似他一般困顿,看着精神得很。

    他放慢脚步,与安泽错开身位,随着大流缓缓走进真玄殿。

    文元敬一如既往端正地坐于殿上,睥睨群臣,淡漠神色看不出丝毫情绪。

    今日不同往时,几个素日里在大殿上要挣个头破血流的官员破天荒都噤了声,文元敬以指点桌,横扫一众朝臣:“怎么,今日无事启奏?”

    冯蕴和悔不该抬眼,如今正对上皇帝目光,心道这事儿总牵扯不到朝野争斗,便手持玉板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臣启奏。”

    “冯爱卿,请。”文元敬抬手。

    冯蕴和道:“启禀陛下,今晨微臣听到消息,近日西南地界多有瘟疫,百姓深受其苦,望陛下可派太医院之人前去诊治。”

    “西南何处?”

    “回陛下,是衡中一带。”

    文元敬蹙眉:“又是衡中,何以当地知府未曾上书?”

    “这……”见文元敬不满,冯蕴和迟疑片刻。今年年初衡中洪涝溃堤,当地官府本就多有亏空,如今又出了时疫,蔚文池那厮方才升迁至衡中知府,原是想偷偷解决,不至初任便引朝廷不满,若未到压不下去的地步,想来他是不敢上报的。

    皇帝却挥挥手,道:“罢了,准奏,还有何事?”

    朝臣们相互看过,通通低下了头,现下市井流言四起,无人敢触天子霉头。

    偌大的殿上忽然响起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安泽向前几步,站到殿前。

    “臣启奏。”

    安泽开口,掷地有声,管山岳微颤,不动声色低下了头。

    他手持玉板,缓缓躬身,道:“陛下,是一桩旧案。”

    提及旧案,文元敬眼睛未抬半分,冷冷道:“既是旧案,为何再提?”

    “有疑便当提。”

    文元敬未再作声,面色已裹上寒霜。

    “这安大人吃错了什么药?”卢生偏头念叨了声,一旁叶时并未应答,却同样不解。原以为皇帝如此回应,安泽便会掂量一番再做回应,倒不知发生何事,竟令安侍中摆出如此针锋相对之势。

    安泽丝毫不觉暗潮涌动般,他直起身子,仍将玉板举在身前:“启原十七年。”

    此话一出,非但文元敬脸色一沉,便连文转青也猛然抬起了头。三皇子尸骨未见,如今陛下已然有所行动,在这节骨眼上重提当年,莫非……安泽察觉到了?

    安泽顿了顿,继续道:“启原十七年间,礼部尚书之子丧命于梅芳斋后湖,案子由刑部尚书桑大人主审,后断其为醉酒投湖。”

    闻言,文转青轻呼一口气,放松了些。

    郭天霖之死左右扯不到他身上,当初此案几经文元敬试探,好在他恐避之不及,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安泽如今……怕是要向太子发难了。

    倒未成想,此番既能离间皇帝与许家,现下又能隔岸观火,看太子党羽如何与安泽撕咬,还能送他那三子上路。今日出门未看黄历,定是个诸事皆宜的吉日。

    念及此,他按下不自觉勾起的嘴角,复将头低了下去。

    果不其然,吕怀成立马嗅到剑指何方,出列道:“安大人,既已结案,您旧事重提,可是质疑刑罚公正?”

    “案卷不过载文之物,书之便罢,然是非曲直,自这案卷合上便统统不论了?”安泽冷笑道,“臣几日前拜访过郭大人,郭大人老来得子,自儿死后身体每况愈下,如今躺在府中,只吊着口气,他已年过花甲,未了之愿只剩一桩,陛下,微臣承郭大人之诺,求陛下重启此案。”

    吕怀成驳道:“陛下,臣以为不妥,此案当年前前后后查了数月有余,郭公子之死固然令人痛惜,可当初以据断案,至如今已过六年,即便是有证据也早消磨,又哪来重查之理?”

    “证据难寻,可郭大人说了,郭公子自小惧水,莫说清醒时,即便是酩酊大醉,也不曾离水近过七尺,他去梅芳斋本意并非酗酒,又哪来醉酒投湖一说。”安泽道。

    若是吕怀成冷静些,便会发现安泽今日言辞激烈,并无章法,可如今正是非常时期,他本就担心牵扯,如今面对安泽祸水东引之举,便失了理智,再反驳道:“安大人此言差矣,那梅芳斋是何处,举城谁人不知,去那处之人,不为饮酒狎妓,又为什么?”

    吕怀成此言一出,朝廷百官均是倒吸一口凉气。

    安泽一幅了然模样,道:“吕大人倒是清楚,却不知何人去那梅芳斋,是为饮酒狎妓?”

    殿前忽然嘈杂起来,大多是嘲弄之音,无非是笑他吕怀成也太好上钩。

    “这……”吕怀成一时结舌,慌乱间想到方才聂木斐之言,心一横,直直瞪向文转青。

    文转青眼中嘲讽未落,猛然看到吕怀成眼神,暗叫不好,便听那厮大喊:

    “承基王,你家大儿不也总去!”

    文转青登时血气上涌,怒道:“与本王何干,吕尚书慎言!”

    “承基王莫不是忘了,贵府世子因何被驱逐出京?与梅芳斋间的苟且不论,妄议当朝太子已够判他重罪,当初陛下怜您爱子之心,世子未曾获罪,可您却不识好歹,非但不惩戒世子不说,甚至仍纵其纵欲享乐!”

    “一派胡言!”文转青大怒,上前躬身道:“陛下,犬子当年言行无状,臣已命其于禾德北岭峰思过,多年来犬子潜心修学,痛定思痛,吕尚书怎敢空口白牙污蔑!”

    吕怀成冷笑一声:“北岭峰苦寒不假,奈何承基王心系世子,不但不让世子登峰不说,甚至连世子出入花柳之地也……”

    “承基王爷、吕尚书,大殿之上此般喧哗实属不妥。”岚微见文元敬动怒,上前一步,“众位大人若无奏,便……”

    范和涯出列:“禀陛下,臣奏一事,同近年京西山匪骚乱有关。”

    文元敬扶着额,抬抬手。

    “京西山匪出现那年,正是火烧梅芳斋之时,几经微臣暗寻,终不负有心人,寻得人证物证,皆证山匪乃梅芳斋所出,那处面上是寻欢之处,实则暗藏祸心,理应彻查到底。”

    “准,既是范卿寻得,便由你主审,两旬时间可能结案?”

    林牧倒是在放火前便回禀,梅芳斋多有杀手,已然杀过了,几条漏网之鱼跑去当了山匪,不足为惧。

    “回陛下,可以,只是……”范和涯犹豫。

    “范卿仅任两年,若有不便但说无妨,可是时限不够?”

    “两旬足够,只是山匪之流形迹难觅,若要尽快除之,还需一人协助。”范和涯道。

    文元敬浅浅抬手,却将文转青一颗心捧到嗓子眼,日头当空,他无故敢到一阵恶寒,双唇微动,却吐不出半字。

    果不其然,范和涯向他转身,微微点头,而后道:“便是承基王府长子,文昊采。”

    话音落地,大殿重归寂静。

    文元敬眼神在二人身上扫过,忽然轻笑一声:“王爷,今儿个出门可看黄历?”

    文转青站在殿中,见皇帝目光,忙不迭附身道:“陛下,臣实不知两位大人为何无故污蔑我儿,只是微臣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万望陛下明察啊!”

    “范卿,你解释解释,此言何意?”

    文元敬一双眸子低垂,他知对许家出手恐引群臣激愤,故而自始此事便仅过文转青之手,如今动作却引众臣对之群起而攻,便知他此举更加无错,许家面上风清气正,实则爪牙已渗,如今怕是要将文转青架在火上,逼他停手。

    只可惜,开弓未有回头箭,文转青绣花枕头无有实权,便是真烤了他也无妨。他们知晓便随其知晓,占了先,则不得输,在众人察觉到之前,他早便动了手。如今人应当已经到了军营,许家,他非除不可。

    范和涯躬身,文元敬只见得他乌黑的官帽。

    “回陛下,臣已得,承基王之子同梅芳斋余孽往来之证。”

    “简直……”文转青只觉可笑,话吐了一半,却忽而想到一人。

    居然是他!

    便见文转青腿一软,跪在殿中,面上全失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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