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传 11

    同山鸮安排好竹间阁的事务后,米禽牧北独自返回了柳叶沟。他并未告知山鸮自己的居所和另一个身份,只让他平日用飞鸽传信。

    回到柳叶沟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去叶石大娘家接两个孩子。叶石大娘把他们照顾得很好,数日不见,两个四五岁的娃娃长得越发白白胖胖。他们甜甜地喊着“爹爹”,生龙活虎地跑来迎接米禽牧北。

    米禽牧北却一眼看到,落瑶手里挥着一根白色的短“棍子”,走近一瞧,竟是一只骨笛。

    “这是从哪儿来的?”他吃惊地一把将其抓过来。

    “是叶石奶奶送的!”落瑶不服气地撅起嘴。

    “是我送给她的。”叶石大娘跟过来,笑着解释道,“这骨笛是我老伴儿做的,瑶瑶喜欢,就让她拿去吧。”

    “这是……尊夫做的?”米禽牧北看着手里的笛子,那样式和笛孔的雕刻手法,总觉得似曾相识。

    “都是过去的事了。”叶石大娘长叹一声,忆起往事,不禁惆怅了几分,“我老伴儿还在的时候,他牧羊,我耕田。他每天去草原上都会带上骨笛。他那笛声啊,我在村头种地时就能听到。从日出到日落,只要听着他的笛声,我就知道他在草原上平平安安的。”

    “我们吹这笛子,为的就是给远处的家人报平安。只要他们听到这笛声,就知道我们在草原上一切安好。”——米禽牧北突然想起送他骨笛的那位牧羊老者所说的话。难道那人竟是……“后来呢?”他不禁追问道。

    “就在前年初冬的一天……那一天本来挺晴朗的,老头儿跟往常一样赶着羊出去,可没多久就变了天,下起了暴雪。不到晌午的时候,笛声停了,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响起来。大雪封路,他在草原上困了三天三夜,村里人一同出去找到他的时侯,他和羊群都已经……已经冻成了冰坨子……”叶石大娘鼻尖一酸,润湿了眼眶,“本来雪天可以搭帐篷,在草原上多呆几日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是他年纪大了,天寒地冻犯了旧疾,这才没能挨过来……”

    米禽牧北心中一凛,赶紧把骨笛塞回她手里,“如此说来,这骨笛是您的贵重之物,我们不能收。”

    “没事。”叶石大娘却摆摆手道,“这一支是我老伴儿新做的,还没用过,家里还有好几支呢。他生前就爱做笛子送人。就在他过世前几个月,他还送给过一对在草原上偶遇的小情侣。他那天回来,可开心了,说看到那对儿郎情妾意的佳人,就想起我俩年轻的时候。相信那笛子啊,一定能陪伴他们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原来真的是他。

    米禽牧北怔怔地凝视着手里的骨笛。这对善良的老夫妇如何能想到,他们所见的只是镜花水月的假象,就跟当初的自己一样。而那支骨笛,早已被他绝望地折断,和那个彻底破碎的梦一同埋葬在了萧瑟的草原之上。

    “我看到这两个孩子,也想到了过去。我也有一对儿女,他们小时候就跟这两个娃娃一样可爱。”叶石大娘的脸上重新露出微笑,或许比起追忆不幸,她更愿意回想那些幸福的时光,“所以啊,我也想送他们笛子,祝他们平平安安地长大,一生幸福。”

    “原来大娘您也有子女?那他们现在何处?”米禽牧北有些惊讶。他自打搬来此地就从未见过叶石大娘还有什么亲人。

    “早走了。”叶石大娘回答,却并未露出太伤感的表情,仿佛只是在述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们走得比老头儿还早,几年前跟着右厢军去和大宋打仗,就再也没有回来。”

    “对不起……”米禽牧北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顿了顿他才又说:“我不该问的……”

    “咳,不打紧。”叶石大娘答道,“村里好多年轻人都是这样没的。这些年兵荒马乱,打完这个打那个,我们都习惯了。”

    米禽牧北突然一阵莫名的心悸,浑身颤抖起来,赶紧用拿着笛子的手捂住胸口。

    “梁先生,你怎么了?”叶石大娘连忙扶住他,担忧地问道。

    “没事……”米禽牧北忍住心脉处越发剧烈的疼痛,干涩地答道,“只是天气有点凉……老毛病犯了……”

    “哎,我就不该让你在院门口吹这么久的风。”叶石大娘自责地说,“来,我扶你回去。”

    米禽牧北在她的搀扶下向自己家走去,两个孩子也一脸急切地跟在身旁。那支骨笛被他紧攥在手里,却仿佛是一把插进胸口的刀。

    征战沙场多年,他早已见惯了生死。可现在,为何一家普通村民的遭遇,却让他如此难以释怀?

    ***

    云淡风轻,冬日暖阳柔和地抚照大地,是难得的好天气。

    米禽牧北昨日痛症发作,吃完药昏睡了整整一天,直到日头高照才醒来。还好两个孩子有叶石大娘照顾,没让他们饿着。

    他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手里拿着洁白如玉的骨笛,纷繁的思绪仍在脑海里翻腾。

    放牧贺兰山北,不单是对他和赵简,对所有人来说,都只是一个虚幻的美梦。这世间纷争不止,杀伐不休,哪里能找到可以永享安宁的世外桃源?正如草原上四季交叠,阴晴不定,短暂的宁静美好之后,紧随而来的或许就是逃无可逃的劫难。

    “爹爹,爹爹!”落瑶拉着乙埋从屋里跑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们要听爹爹吹骨笛!”

    米禽牧北看着坐到两旁的姐弟,轻声笑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会吹?”

    “因为赵姐姐喜欢听,爹爹就一定会吹。”落瑶说得十分肯定,满心期盼地眨了眨眼。

    米禽牧北却目光深邃地看向手中的笛子。原来落瑶还记得当初送他们去灵慧寺时他跟赵简在路上说的话。她猜得没错,他确实为了赵简学会了吹骨笛,只可惜,那从来就不是一个甜蜜浪漫的故事。

    “爹爹快吹嘛……”落瑶摇着他的膝盖催促道,“你要是吹得响,说不定赵姐姐就能听到了。”

    米禽牧北谑笑一声,拿起笛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说道:“小小年纪就会哄人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吹孔送到了自己唇边。

    笛声响起,悠长婉转,却揉杂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苍凉,瑟瑟切切,如诉如泣。

    如果此时的赵简真能听到自己的笛声,她会想到什么呢?是夏日碧野上的牛羊星空,还是深秋荒原上的冷雨凄风?

    ***

    冬去春来,转眼又到了盛夏。竹间阁在米禽牧北的暗中指挥下顺利组建起来,已经可以流畅地传递宋辽夏三国的消息了。虽然比起他任右厢军首领时,各地军中的情报少了许多,但作为一个市井消息贩卖的网络,已经足以良好运转。当然,这只是第一步。韬光养晦,不急在一时。

    重新编织起这张大网,自然是为了掌控大夏局势,对付没藏兄妹,但米禽牧北还是忍不住把大量人力投到了邠州。明威郡主府和木兰书院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他的耳中。

    赵简为了鼓励女孩子去木兰书院求学,不但减免她们的一切费用,还亲自上门去说服她们的父母,甚至“不择手段”地抢人。有个女孩还未及笄就要被迫嫁人,原来是她家急着拿她的聘礼给哥哥娶媳妇,赵简就跟那家人说她愿意帮哥哥出聘礼钱,条件是让女孩去木兰书院读书,可当她亲自把“聘礼”送到对方家里时,见那边的女孩也不愿嫁人,便干脆把她也一并接到了木兰书院,结果接亲时两家只能大眼瞪小眼。还有个女孩,不到十岁,却因为父亲赌钱欠债要把她抵给赌坊,于是赵简派元仲辛出马,跑到那家赌坊大显神威,直接让他们破了产。这些人顾虑赵简郡主的名头,不敢得罪,只能吃下哑巴亏。没过多久,邠州城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被明威郡主“看上”的女孩,没人敢招惹。

    每每得到这样的消息,米禽牧北总会莞尔一笑。赵简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胆识过人,敢作敢当的女子。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就像仰望在高空中自由翱翔的苍鹰一样,哪怕她永远不会发现那双注视她的眼睛,哪怕他们所在的是两个迥异的世界,也好似系了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着他的心随之跌宕起伏。

    说好了要放下,可却还是做不到。即便那个梦已经碎得只剩满地残渣,他也要把那些碎片一片一片拾起来,深埋在心里默默珍藏。

    天气日渐暖和,米禽牧北就时常带两个孩子去草原上玩。他虽然不牧羊,却也喜欢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吹奏那支骨笛。

    姐弟俩围着他,在草长莺飞,牛羊成群的原野上尽情嬉戏,好一副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米禽牧北却望向广袤无垠的草原深处,神思随着笛声飘向远方。

    他期待一个红衣似火的身影能突然出现,期待她陶醉在自己的笛声之中,洒脱地策马扬鞭,纵情地雀跃飞奔,期待再与她相拥入怀,无忧无虑地躺在草地上数着满天繁星。他仿佛在学那位前辈,用笛声给远方牵挂的人报平安,等着她出现在地平线上接自己回家。

    可惜他不是牧羊人,他的笛声飞不到她的耳中,他也等不到她的再次出现。

    可惜,即便是牧羊人,那样的田园诗画也只是过眼云烟。

    “爹爹,你又在想赵姐姐了吗?”落瑶走到他身边,见他低垂着眼帘,神游发呆,笛声已经停了好一阵。

    “爹爹什么都没想。”米禽牧北这才回过神,坐直僵硬的上身。

    “可是瑶瑶想。”落瑶嘟着嘴说道,“瑶瑶知道,赵姐姐是被别的叔叔抢走了。等瑶瑶长大了,一定要帮爹爹把赵姐姐抢回来!”

    “你说什么?”米禽牧北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这孩子年岁渐长,懂得也越来越多了。她虽然不是亲生的,却跟以前的自己颇有几分相似。他叹出一口气,问道:“落瑶,你喜欢赵姐姐吗?”

    “当然喜欢!我想要赵姐姐一直陪着我!”落瑶用清脆的嗓音答道。

    “那如果赵姐姐陪着你就做不了她想做的事,就会不开心呢?”米禽牧北反问道。

    “那……我就乖乖的,让赵姐姐开心!”落瑶炯炯有神地睁大了眼。

    “这样是不够的。”米禽牧北站起来,举手指向翱翔在高空的苍鹰,“你看那些鹰,是不是飞得很美?”

    “嗯。”落瑶点点头。

    “可如果你用一根绳子拴住它们,它们还能飞那么高吗?”米禽牧北低头问道。

    “应该……不能了。”落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所以,你记住,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去占有,而是要给她自由。”米禽牧北摸着她的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爹爹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才学会的。”

    “可是瑶瑶看到你每次想起赵姐姐,都好不开心……”落瑶肉乎乎的眉心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皱褶。

    “那不是不开心。”米禽牧北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来平视于她,目光越发幽邃,“那是一种病,就跟我时常会犯的痛症一样,无药可医。可人这一生,还有好多重要的事去做。我们只能学会与这些病痛共存,哪怕它们会伴随我们一辈子。”

    他语调低沉,面具之下的眼眸中泪光闪闪,照映出落瑶抿着嘴,稚嫩又认真,似懂非懂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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