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传 10

    虽然同在灵慧寺,米禽牧北的坟与米禽家其他人并不相邻,而是孤零零地立在墓地的一个角落。灵慧寺的说法,是米禽牧北大逆不道,祸害至亲,纵然秉着慈悲之心殓他入土,也不能让他与家人共享香火。

    不过现在,偏偏就有一人跪在米禽牧北的墓前。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在严酷的寒冬里显得十分消瘦单薄。他并未焚香烧纸,却抱着两个大酒罐,边喝边把酒洒在墓碑前,一会儿癫狂大笑,一会儿又锤胸顿首,嘴里还前言不搭后语地醉呓着:“将军,咱们又打胜仗了!你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属下……属下敬你!……将军,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属下又办错事了?还请将军责罚!……”

    墓地偏僻,来往的人不多,两个平民打扮的人坐在一旁的石台上低声交谈,显得百无聊赖。

    “我看啊,国相大人真是多虑了。都守了一整天了,除了这个疯子,还有谁会来啊?”

    “我就说嘛,米禽牧北早就跟过街老鼠一样声名狼藉,人人都赶着跟他撇清关系,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还来祭拜?这个人啊,八成是真疯了。”

    “太阳快落山了,我们也该收工了。不过,这个疯子怎么处理?”

    “国相留他一命,不就是想看他是不是真疯,好再从他口中套出消息吗?这都盯了大半年了,看样子,这人确实没什么用了。不如我们就把他交代在这里,也好让其他人看看,敢明目张胆祭拜逆贼的下场!”

    “灵慧寺的和尚迂腐得很,要动手,得先把他弄出去。”

    两人站起来朝墓前那人走去。

    “好了好了,别在这儿发癫了,该回家了!”他们走上前粗暴地拉起那人的胳膊。那人哭喊挣扎起来,酒罐摔在地上,碎得醇香四溢。

    拉扯间,几名僧人闻声赶来阻止。谁知,其中一人却说:“小师父见笑了,这是家弟,喝多了发酒疯,扰了佛门清净,实在是罪过。”

    “抱歉抱歉!”另一人也附和道,“我们这就带他回家。”

    几名寺僧见是兄弟,便不再阻拦,只是叮嘱他们好生照顾,便由着他们把那个疯疯癫癫的醉汉架出了灵慧寺。

    这一切,都被躲藏在一旁的米禽牧北看在眼里。虽然天色昏暗,那人又满脸尘土面容模糊,但如此熟悉的音容,他又岂会认不出?此人正是跟随在他身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的侍卫——山鸮。

    当初他把将军府的人都打发走,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再连累他们。可没想到自己“死”后,山鸮还是难逃凄惨的厄运。

    他咬了咬牙根,攥紧拳头,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那两人一路拖着山鸮,把他拖进了远离灵慧寺的一座树林中,见四下无人,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施暴一边逼问:“最后再问你一次:究竟肯不肯交出米禽牧北暗探网的联络名单?”“不管你是真疯还是装傻,这都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山鸮摔倒在地,被踢得连连惨叫,哀嚎之余,却又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什么都不说。

    米禽牧北偷偷跟进树林,从山坡上将一块大石头贴着地面踢下去。石头从草丛中滚过,最后停在三人的不远处。

    “什么东西?”一个人跳了起来。此时天已快黑尽,树林深处暗影重重。

    “这荒山野岭的,怕是有野兽。”另一人也僵在原地,惶恐地望向四周,“我看,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他又朝地上奄奄一息的山鸮踹了一脚,“这傻子活不过今夜了。这么冷的天儿,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野兽叼走,都不需要我们亲自动手!”

    “这样也好,回去跟国相大人禀报一声,也不用在这废物身上浪费时间了。”

    两人于是扔下山鸮,一前一后地走出树林,不久便消失不见。

    米禽牧北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上前查看。他并非不想杀这二人,只是贺兰山不比太子的墓地,如果没藏讹庞发现手下死在这里,一定会起疑心,也定不会放过山鸮。所以,便只能用计将他们吓走。

    他从地上扶起山鸮,拍着脸唤他的名字。山鸮却已经晕了过去,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眉骨嘴角都淌着血,浑身冷得跟冰块一样。

    ***

    山鸮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身上裹着厚实的被子,旁边还烧着温暖的火盆。肺里一股寒气急着往外冒,他不禁咳嗽了几声。

    “你醒了。”米禽牧北坐在不远处的茶桌上,放下手里的书,端起一碗药汤走了过来。

    山鸮愣愣地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朝他走来,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你是谁?”

    米禽牧北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把这药喝了,驱寒醒酒的。”他轻轻托起山鸮的后背帮他坐起来,再把药碗递到他的手上,见他不接,便轻笑一声,“怎么,还要本……还要我亲手喂你吗?”

    山鸮猛地睁大了眼,心里一阵恍惚。当初米禽牧北把受伤的他从战场上救下来,也是这样照顾他喝药,说的那句话正是:“还要本将军亲手喂你吗?”

    “将军……”他向那碗药伸出手,顿时泪湿了双眼。

    米禽牧北手上一僵。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认出来了吧?

    可刹那之间,山鸮突然发起了疯,一把掀翻那碗药,大吼道:“这是毒药!我不喝!你是坏人,是他们派来害我的!”

    米禽牧北被药泼了一身,窘迫地站起来,却见山鸮看着他的囧样转怒为笑:“嘻嘻,嘻嘻嘻……真好玩!我还要玩泼水!给我水!给我水啊!……”

    难道他真的已经神志失常了?没藏讹庞为了得到暗探网的名单,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可其实他也只是知道其中少数几人的身份而已。

    “山鸮,你先冷静一点。山鸮,听话……”米禽牧北见他在床上不断翻来滚去撒泼耍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一边劝说一边俯下身去试图将他按住。

    突然,山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勒住他的脖子,一个娴熟的擒拿招式,翻身掐住了他的咽喉。

    “山鸮……你……”米禽牧北被压在床上,瞬间涨红了脖颈,憋闷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谁知,山鸮开口,却是冷峻无比的语气:“我知道你们拿我没办法,所以就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引我上钩。你们以为装作对我有救命之恩,就可以骗我出卖将军的人吗?门儿都没有!反正我也不打算再装下去了,今天就宰了你这狗腿子,跟没藏讹庞来个鱼死网破!”

    “是……我……”米禽牧北挣扎着抽出一只手,一把揭开自己的面具,奋力喊出,“是我啊!”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山鸮怔住,“将……将军?真的是你?”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米禽牧北赶紧推开他,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喘着气,“原来你没疯?”

    山鸮盯着眼前的人,却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不对,我肯定是真疯了……你不是将军……将军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他突然指着米禽牧北恶狠狠地说道:“你是没藏讹庞的奸细假扮的!你们居然想扮作他让我上套,实在可恶!”

    “山鸮,你看清楚了,真的是我!我没死!”米禽牧北急切地说道。

    谁知,山鸮抓起他的衣襟,鄙夷地一笑,“你气息虚浮,声音一点也不像他。而且你毫无内力,米禽将军武艺高强,怎么可能是你这样的弱鸡?你就算易得了容,也学不来将军的半点英姿!”

    “我……”米禽牧北一时无语。自己真的已经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了吗?

    “敢在我面前假扮将军,找死!”山鸮一只手又掐了过来。

    米禽牧北用尽全力抓住他的手,红着眼眶说道:“你十三岁就来从军,却哭哭啼啼,我加以寻问,才知你父亲为了分耕地谎报年龄将你卖进军营,只因你是外室所生。我见你比我还小,便让你跟在我身边。我问你为什么叫‘山鸮’,你说这是你自己起的名字,因为你爹白天不让你见人,你只能晚上出门游荡,唯有鸮鸟作伴。”

    山鸮愣愣地看着他,手上的力道逐渐减轻。

    米禽牧北仍在继续述说:“十里井一战,我军遇伏,你中了箭,我把你背在马上杀出一条血路,这才死里逃生。环州一役,军中出了奸细从背后放冷箭,是你发现端倪果断出手,让我躲过一劫。这些事,你可还记得?”

    山鸮忽地放开手,一股热泪涌向眼眶,紧接着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声道:“将军……真的是你?你真的没有死?太好了……”

    米禽牧北却露出苦笑,“还是别叫我将军了。我现在就是只弱鸡,哪里还有半点武将的样子?我变成这样,你一定很失望吧?”

    山鸮一听,连着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山鸮该死!山鸮该死!竟然那样说大将军!”

    “别打了!”米禽牧北抓住他的手,“你的话半点不假,如今的我不仅内力全失,还是个体弱多病的药罐子,早已今不如昔。”

    “不,你永远是我的大将军!”山鸮顿首道,“如果将军不嫌弃,山鸮愿继续追随将军,鞍前马后,至死不渝!”

    “你先起来。”米禽牧北扶起他,然后缓缓站起身,目光深邃,思绪万千,片刻之后却问道:“没藏讹庞那样对你,是为了暗探网?”

    “对。”山鸮答道,“他知道我跟在将军身边多年,一定了解将军的很多机密,于是便想从我口中挖出将军在宋辽夏经营多年的暗探网络。我虽然知道一些联络人,但他们都是跟着将军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我怎么能出卖他们?可我怕死,受不住没藏讹庞的严刑拷打,所以只能装疯,让他认为我不再有用……”

    “原来如此。”米禽牧北捏了捏他的肩头,“真是苦了你了。”

    “这一次多亏将军出手相救,否则,我可能真的就要被他们弄死了。”山鸮右手握拳,贴在胸前躬身道,“山鸮又欠了将军一条命!”

    “可你也是因为我才遭此劫难。”米禽牧北眉头紧锁,“没想到没藏讹庞还是不肯放过你们。右厢军的其他人怎么样了?”

    山鸮答道:“据我所知,没藏兄妹还未能控制右厢军,特别是凉州、甘州几个监军司。当初太子用自己的命保下右厢军,没藏兄妹也怕军中哗变,不敢对右厢军下重手,所以大部分将领都还留在原职。只是……只是细封将军,因为当初是她挟持右厢军首领假传军令,没藏太后定了她叛国谋逆之罪,可她为了给将军报仇抓走了赵……抓走了……那两个宋人,却被大宋奸细偷袭,遭到不测。”

    “这事我听说了。”米禽牧北垂下眼帘,未做多言。他当初只把真正的计划告诉了细封月一人,为的是让她救出赵简。他也早料到她无论如何都会被当成兵变主谋之一,于是示意她借机脱身离开夏,所以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山鸮等人并不知情,都当她已经殒命。

    “还有……还有阿沙将军……”山鸮又继续说道。

    这倒让米禽牧北紧张起来,“他怎么了?”

    “没藏太后虽未定他的罪,但却找了个借口把他调到沙洲,无诏永不得回京。”

    沙洲?米禽牧北倒吸一口凉气。沙洲在夏的最西部,再往外就是玉门关,直面西洲回鹘。那里一片黄沙大漠,荒无人烟,驻军大多是战俘罪奴。阿沙奇穹被调往彼处,无异于流放。

    “没藏家这两个宵小鼠辈!”米禽牧北攥紧了拳头。

    “将军!”山鸮激动地单膝跪下,“山鸮愿助将军东山再起,为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助我东山再起?”米禽牧北笑着叹口气,“别忘了,我可是罪大恶极的乱臣贼子,你是想跟我一起遗臭万年吗?”

    “不管世人怎么说,我相信将军不是那样的人!”山鸮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只知道,您是我的恩人。知恩图报,是为人的本分!”

    “可我现在病体怏怏,一无所有,而我要做的事又异常凶险。你跟着我,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想跟随将军左右,伺候您,保护您。将军,就让山鸮留在您身边吧!”

    米禽牧北淡淡一笑,“你连我现在什么处境都不知道,就想跟在我身边?我还没有弱到需要人来贴身保护。”他朝门口走去,山鸮跟了上来。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他转头问道。

    山鸮这才仔细地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发现是一处自己没见过的优雅院落。

    “这里是凤鸣阁,是我在贺兰山的一处私宅,很少有人知道,连你都没来过。”米禽牧北走到院中,负手而立,“既然你也没了去处,这座宅子就给你住了。”

    “将军……这……”山鸮吃了一惊。

    “我可不是白给的。”米禽牧北嘴角一挑,“稍后我会把暗探网联络人的完整名单给你,我要你帮我查清他们的现状,把能用之人重新召集起来。这座宅子就作为你的据点。你心志坚韧,警惕性也很高,所以这件事交给你来办,我很放心。”

    山鸮顿时振奋起来,“多谢将军信任!山鸮定当不辱使命!”

    “都说了,不要再叫我将军。”米禽牧北提醒道,“也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我还活着。”

    “那……我该怎么去联系那些暗探呢?”山鸮有些疑惑。

    “那些人并不属于夏军,而是我自己培养的私探。”米禽牧北答道,“我出钱给每个人,让他们自己养一条单线。现在我不在了,他们一定会急于寻找营生。所以,你只用告诉他们,有人牵线为他们建一张情报网,他们便可借此互通有无,做买卖消息的生意。具体怎么做,我会一步一步教你。”

    “可如果他们问起,背后牵线的人是谁,我该怎么答?”山鸮追问道。

    “你既然知道他们的底细,他们肯定会猜你背后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一般来说不会多问。如果非要给他们个名字,那就叫……”米禽牧北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望向院门口的几棵竹子,眸色深沉,“就叫‘竹间居士’,而这个情报网,便可叫‘竹间阁’。”

    “竹间阁?”山鸮呆呆地眨眨眼,突然欣喜道:“回阁主,山鸮知道了!”

    “阁主?”米禽牧北一愣。

    “您不让我叫将军,那叫阁主,总没错了吧?”山鸮憨憨地答道。

    米禽牧北莞尔一笑,“你先帮我把竹间阁建起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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