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

    “张婶说一起。”章夏又补充道。

    今天这场合,其实章夏才更像局外人,而仅仅因为她和陈易周之前的一段,身边人得被迫打破原有平衡,这非她本意。

    江晨的车是辆越野,自行车被塞在后备箱。由江晨当司机带着她和陈易周回家。一路上,章夏坐在后座听他们聊工作,不插言,意外和谐。

    到家停车时,张素芹已经等在门口,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她接过陈易周提的东西,又抱怨他乱花钱,他们什么都不缺,跟唠叨自家孩子无异。

    “张姨,没花多少钱,咱们公司过年发福利?我这份就和江晨的一起送家里来,反正我也常来蹭饭不是?”

    “你是老板,你不得多拿几份?”江晨一只手臂自然而然攀在陈易周脖子上,得寸进尺。

    张素芹瞪他,“你这孩子,你拿的还少啊?”

    ……

    章夏一时不太适应这样的热闹,跟两个男人也没什么共同话题,窝在厨房帮忙择菜直到开饭才出去。

    席间他们三个男人推杯换盏,张素芹则忙着推销自己的新菜,可惜只有章夏和陈易周给面子。章夏真心觉得还行,陈易周也委婉提出建议:

    “以后还要辛苦江叔,控制住家里的厨房管辖权。”

    招来张婶一巴掌,章夏没忍住笑。

    饭后,张素芹让章夏开车把陈易周和江晨送走,她给章夏铺新床单。章夏怕麻烦,也想回自己家看看,便提出自己走路回家,让陈易周和江晨住,两人都喝了不少酒,别来回折腾了。

    张素芹又提出自己去帮忙收拾,被章夏婉言拒绝。陈易周也开口:“张姨,我也得走,明天一早我得回趟市里。”

    “章夏,麻烦你送我一趟行不?”

    张素芹原本还当这两孩子今天第一次见面,介绍时才发现,俩人是高中同学,也算有缘分。

    章夏本能想拒绝,却找不到恰当理由,还没来得及答话。

    陈易周又开口:“没多远。”

    “哎呀,行了,那小周,你顺道去帮小夏整理整理,完事了,小夏送你过去。”张素芹一拍手给出最佳解决方案,带着极为明显的私心。

    陈易周和章夏心照不宣,只能应下来。不过章夏没打算让陈易周去帮自己收拾,而是直接去开车。

    “那我先送你过去吧。”

    “行。”

    两人一路沉默,陈易周坐副驾驶,头偏向窗外。章夏以为他喝醉了,试探性喊他名字,想问要不要给他开窗透透气。

    “陈易周。”

    “嗯。”语气闷闷,带着极浓重的鼻音。

    “你还好吧,没喝多吧?”

    “还行。”

    “需不需要给你开窗?”

    “不用,你不是怕冷?别开了。”

    “好。”章夏把开窗锁打开,又补充“你需要的话自己摇。”

    “多谢。”

    沉默。

    冬天黑得早,天空早已挂上一弯月牙,清冷孤决。幽寂黑夜,只听得见风轻轻刷过枯草的声音。近光灯反射回得昏黄柔柔撒进车内,不大空间里杂着轻微酒精味,自成一派的暧昧。章夏被陈易周盯得不自在,主动开口:

    “镇上变化真挺大,还有你们果园,听说都已经是我们这龙头企业了?

    无脑夸总没错,况且这确实是张婶原话。

    “这两年发展还行,政府在大力扶持,国家也有技术培训和资金补贴。”

    章夏问一句,陈易周答一句。

    “你和江晨变化也挺大,我记得以前你俩总是不对付,老吵架。”

    两人不和。从章夏第一次邀请陈易周和她们三人行开始,章夏一直不明白,两个都高她半头的男生怎么老因为鸡毛蒜皮小事天天吵个没完,小心眼程度让她叹服。

    陈易周不回答了,章夏反思她没问什么踩雷话题吧?还是说陈易周不愿提及那段往事?正欲想个话题带过,就听到他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带着时间和岁月的斑驳。

    “都是你的功劳。”

    章夏开车的手指微微捏紧,没有回复,她不追问为什么和她有关,往事蒙尘,三言两语,谁说得清?一瞬间,章夏后悔自己提到这一茬,不愿提及从前的,好像不是陈易周,而是她。

    又是良久沉默。

    陈易周其实不算临川本地人,他妈年轻时考大学去了省里,嫁给同班同学,最后在省城安家。十六岁以前,临川对陈易周而言都只是一个陌生边陲小镇,只是几年才回一次的外婆家。

    这里没有灯红酒绿的商业街,没有昼夜不歇的娱/乐/城,甚至连他最喜欢的电玩城也没有,找遍全镇也只一个不算隐蔽的网吧。

    也是那时他待最多的地方。大城市长大的陈易周身上有很多城里孩子通病。张扬自我,共情力弱,随心所欲,心里想什么,就一定得去做。

    但章夏不同,她是土生土长临川人。孩童时期被父母娇养着长到十来岁,虽然没生在大城市,但也没吃过苦。

    在家靠爸妈,在外有江晨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十五岁那年,某一天,离家已经三个多月的爸爸突然在一个雨夜归家。

    那时章夏被她爸妈赶去睡觉,两双眼里都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她不敢反抗,乖乖上床,一如往常,安然入眠,半夜的戚戚促促也没把她吵醒。第二天,她家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家里像进了贼,所有柜子抽屉被洗劫一空,爸爸已经离开,妈妈木着眼,手里拿着被撕成两半的结婚证。

    自此,美满家庭宣告破裂,她妈妈夏萍变得和镇上其他妈妈一样,开始洗衣做饭,开始为几毛钱和商贩讨价还价,而正值青春期的章夏,也渐渐扔掉蓬蓬裙,瘦弱身子缩在宽大校服里,成了大多数人。

    她们终于合群。

    “不走这条路。”陈易周的话把章夏思绪拉回。

    “不是去果园?”

    “往前开,我今天回家。”

    “回家??”

    “有问题?”

    “没。”章夏摇摇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迟钝,自作聪明留陈易周在张婶家过夜。他在这里创业安家,再正常不过的事,她竟先入为主认为他和江晨一样,住在果园临时宿舍。

    章夏按照陈易周指示又开了十多分钟,到他家,陈易周打开院门,顺手开灯。院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连花坛里连枯枝都被剪切得整整齐齐,院子东南角一树腊梅,花骨朵已经有指尖大小,树下搭两把摇椅和一个小木桌,昏黄灯光下,整个院落静谧安逸的不像话。

    女主人应当是个爱美之人,恬静淡然之人才有这样的才情和闲心。

    不过此时好像家里没人。章夏看陈易周动作流利自然,没有醉态,才开口:“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再见。”

    陈易周回头,才发现章夏站在大门口没跟进来,正微笑跟他挥手。他突然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击中,蒙得一下。章夏咧出得笑容标准官方,陈易周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章夏瘦了好多,他记忆里,章夏虽然个子高,但并不寡瘦,甚至那时候他还能从她的脸上揪出点婴儿肥来。但现在,灯光下的影子长而暗,遥远而孤独。

    “你等等,我拿点东西给你。”鬼使神差的,陈易周叫住了马上就要转身的章夏。

    十分钟后,陈易周提着两个袋子出门,递给章夏,一大一小。大的装了一床厚厚的羽绒被,还未拆封,章夏看到了标签。小的装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牙膏牙刷,洗发水,沐浴露……还有一套新的羽绒睡衣和一双毛绒拖鞋。

    “我带了睡衣和拖鞋。”章夏拒绝。

    “拿着吧,免得后边张姨问起我不好交差。”他说的是张婶让他帮忙收拾的事。

    “好,那谢谢你。”章夏不是扭扭捏捏的人,最主要的,睡衣鞋子她都有,但被子她确实没准备,家里以前床上用品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告别陈易周,章夏先开车把东西放回家,又把车停到江晨家,才走路回家,期间给刚重新加上微信的江晨发信息。

    章夏猜得没错,家里被子早就没法用,从柜子里翻出来,一股霉味直冲天灵盖。毯子也没有多余,深夜小镇,出去买不现实,江婶应该也已经睡下。

    章夏懒得动弹,幸好沙发罩了防尘布,撤掉以后抖抖灰尘,好歹没什么怪味。章夏拆开陈易周给的被子,才发现,这被子完全够大,她铺一半盖一半,把自己卷了个严实。

    不知是不是认床,章夏并无睡意,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发呆。她居然回来了?犹记得她当初离开时,下了天大决心,有生之年绝不再回这个地方。连她现在栖身这栋房子,她原本也打算卖掉,但那时房产关系刚从夏萍转到她名下,程序复杂,而她迫切离开,才耽搁了。

    心思飘渺,章夏才发现时间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她在外多年,庸庸碌碌,没什么成就,却也从没停下脚步回看。大概是老地方总容易触景生情,那些记忆遥远的像是不属于她。

    回家第一晚,章夏睡得不错。新羽绒被散发着鸭绒的柔软气息,为她织就一场美梦。虽然她全然忘记梦的内容,但她浑身舒畅,带着愉悦的尾韵。

    一大早,张婶就给章夏送来早饭。

    边缘带花的小碗里,一颗颗圆滚滚汤圆在红糖醪糟水里铺开来,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是张素芹起大早亲手包的,她做菜不行,但红糖汤圆却像是独门手艺,她还特意给章夏加了一个糖心荷包蛋。

    “婶,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你做的醪糟汤圆了?想这一口好久了。”章夏端起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勺子舀一整颗汤圆喂进嘴里。

    “好吃。”

    “好吃就行。吃完咱们去逛街。”张素芹一来就看见章夏在沙发上屈了一夜,一边自责自己早没想到这点,一边嗔怪章夏也不提醒她。她准备好好给章夏置办一下,不管待不待得长久,都得让这孩子过得舒心。

    “行,婶儿。”

    张素芹带着章夏大大小小逛了十多个店铺,各式各样买了一堆,章夏抢着付钱被她一个眼神瞪回去。

    “我是老客户,有优惠,你别抢,也没几个钱。”

    行,章夏懒得争了,张素芹是个急性子,在家里说一不二惯了,章夏盘算着过年给老两口包个大红包。

    半天功夫,章夏家就焕然一新。张素芹走哪都叫上章夏,晚饭前又招呼她一起去买菜。

    路过门口。

    “张婶,这什么时候有颗樱桃树啊?我记得以前没有啊!”章夏用手圈树干,大概已经有小碗粗。

    “不知道,突然哪一年就看到有个小苗苗,我想着长这也不碍事,还有樱桃吃,就时不时来浇浇水。”

    “那这树还挺懂事哈。”章夏挽上张素芹手臂。

    -

    江晨回家就看见厨房里跟刚打过仗一样。豆浆漏得满地,灶台上到处都是。张素芹和章夏两个人面面相觑,还有一旁憋笑的江为远。

    “你们干嘛呢?”

    “哎呀,你出去出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张素芹面子挂不住,直接赶人。

    三个人都被撵出厨房。江晨才从江为远口中得知。她妈非要逞强教章夏做豆花,结果冒锅了,又因为两个人都经验不足,慌乱之间忘记关火,一锅豆浆所剩无几。

    “爸,你还是让妈远离厨房吧。”江晨语气略带同情。

    “还有你,也一样。”江晨弹了弹章夏的帽子,给出忠告。

    章夏想说自己会做饭,只是不会做豆花,但发现可信度很低,所以乖乖闭嘴。

    “说正事,章夏你是做广告的对吧,宣传你能行吗?”

    “偶尔对接过一些。”虽说是广告策划,但进了公司,其实分工并没有那么明确,娱乐公司能有多少广告?她不管设计,做最多的其实就是各种文案撰写和宣传对接。

    “行,那你明天帮忙充个场面,老陈今天去市里谈合作,结果对面挑剔的不行。说咱们水果只在本地有受众,还得大力推广,有了知名度他们才好销售。”

    “你们对接网络平台带销吗?”

    “什么平台?就是个人,有点粉丝,咱们这果园新区去年才开始挂果销售,销路确实不太稳定,所以才想这么个招。”

    “好,那你晚点把资料发我看一下?”

    “不用,一会儿老陈带着材料来,今晚上就给你介绍介绍。”

    “......”

    刚吃过晚饭,三个人就进了江晨屋,两个男人给章夏讲果园基本情况,从最初承包到各种水果的种植规模到销售渠道,事无巨细。

    章夏几次想叫停,一串又一串数字,对他们而言是成果,对她而言,还是数字。这比她大学期末复习输入要求还高。她是真记不住那么多,只能讪讪请求:

    “能不能给我点书面化的东西?我脑子可能真被你俩搅坏了。”

    “?”陈易周眼神复杂,章夏却读懂了他的意思——难为你了。

    章夏终于能和高中时期的陈易周跨时空共情,因为那时候,她也是用同样眼神盯着不会数学题的陈易周。

    陈易周给章夏发了一个大文件,发送时间长达数分钟。章夏突然后悔自己答应得太过干脆。

    当晚,章夏大致研读文件内容,粗略起了个策划书,包含一些可作备选的推广方案。

    见面地点在镇上新开的酒店,陈易周提前定好包厢,又回江晨家接上还在抱佛脚得章夏,眼里笑意昭彰。

    “别这么紧张,黄了也没事。”他本来也没打算把脖子吊在这一棵树上。

    “说了要帮忙,我一定尽全力。”章夏向来认真,接下的工作,基本上都完成在合格线以上,不少人说她卷,那时她还未察觉其中掺杂的恶意。

    “行,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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