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北京的冬天,雾霾远比寒冷更让人心烦。章夏坐在出租车后座,一步一挪堵了快一个小时。耳畔喇叭音和眼前不停变化的车灯,都被霾雾隔绝,像罩上了一层纱,难辨分明。

    司机师傅不是新手,却也在章夏频繁催促下有些烦躁,语气带刺:

    “姑娘,我说你下去扫个自行车挺好,哼哧蹬半把小时也到法院了,免得咱俩都受罪。”

    没得到回应,司机师傅撇向后视镜,女人朱颜红唇,精致职业妆,配上丸子头,干净利落,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长相,此刻眼神凝冰,手里忙碌着接通电话:

    “秦律师,你刚才微信里什么意思?证人不愿意出庭?”

    “是的,您的公司建议您走调解流程。”

    “没事,我给证人打电话。”章夏摸出另一个手机准备拨号。

    “章女士,我已经联系过证人了,她们让我向您道歉。”秦律师声音传来,无波无澜,带着意料之中的平静。

    “行,我知道了。”挂断电话,章夏看一眼手边卷宗,忽的笑出了声。不知是笑自己天真,妄想蚂蚁撼动大树,还是笑自己愚蠢,一腔热血激情输出,却被无情背刺。

    师傅眼睁睁看着后座人一分钟内情绪颠了个个,试探性询问:

    “姑娘,你这工作不顺利啊?没事……”司机打算长篇大论安慰章夏。

    “师傅,您慢点开,我不急了。”章夏答非所问,显然不愿多说。

    “行…”

    章夏在网络平台发出调解书那一刻,评论铺天盖地袭来,似要彻底湮没这场以正义之名的闹剧。

    【天呐,居然调解了,她没病吧?】

    【她不是说受害者不只她一个吗?怎么调解书上就她自己?不会收钱了吧?】

    【其实也正常,这种群体性骚扰案件,很难告成功的,大家都懂。】

    【娱乐圈这种事还少吗?我不信她就能出淤泥而不染。】

    ……

    章夏第一次利用舆论,也成了舆论的牺牲品。

    看到热搜,常婧打电话来安慰。

    “我的小姑奶奶,终于接电话了。”

    “嗯,刚在吃饭。”

    常婧急疯了,她这朋友铁了心替公司姐姐妹妹们伸张正义,一举把公司好几个高管告上法庭。结果到头来,自己成了网络上不仁不义靠美色求上位的心机女人。

    “眼下你也没工作了,要不出去旅游散散心?”常婧小心翼翼给出建议。

    “不用了,我准备回趟家。”

    “你不就在家嘛?”

    “临川那个家。”

    她语气平静如水。平静到常婧忘记去回忆章夏有几年没回过家,只记得几乎每次自己回去,章夏都转她几百块,让她代自己去给母亲烧几刀纸钱。

    章夏和常婧都是临川人,两人于高中相识,又于偌大北京有同乡情义,一来二去,成了多年好友。她对章夏大概了解。母亲去世,父亲出走,十八九岁远赴他乡,求学工作,好像也不甚稀奇,只是个中缘由,她并不清楚。

    “回家也行,我这都在考虑,北京真不是人待的地儿,你回去要有合适岗位也给我留意着。”

    “能有什么,咱们那地方不就那样?”

    仅有几十万人口的西南小镇,伶仃如同脱轨列车,被遗忘在高速发展时代洪流中,除却生在那里的人,再无旁人知晓。

    “也有发展好的,据说咱们有个校友,在当地发展农业,都上了财经频道,鼓励大家回乡创业呢。”

    “是吗?那还挺好。”

    “对,说起来你肯定认识,就你们班之前跟你传绯闻那个,叫陈易周。”

    章夏握着手机的手一紧,尘封记忆袭来,遥远而清晰。她当然认识,她们之间关系也并非如常婧所说,只是简简单单传绯闻。年少简单赤诚的感情来得毫无缘由,也去得如风卷残云。

    她和陈易周已经九年未见,原来他真留在了临川。

    -

    时隔八年,章夏再一次踏足这个车站,不意外,内部一切都和她记忆对不上号。罕见没变的,是一出站那座石雕,大约两米多高,上面刻着五个大字——临川欢迎你,风吹雨打多年,字上红漆已经所剩无几。

    其次,便是远山那一水的松针,自章夏有记忆时就存在,现下刚下过雨,透着墨绿,颇有些严寒卫士风骨。

    说来奇怪,章夏刚下飞机时还觉得内心惴惴,可从市区到镇上,一个多小时车程,路越来越窄,她心也越来越沉静。最终在打开那扇尘封八年的门时,刺鼻灰尘扑面而来,她忽感一颗心落到实处。

    简单收拾之后,一鼓作气,她提着特意带回的礼品敲开另一扇大铁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精神头十足,看到章夏,先是吃惊,紧接着热切招呼她进门,一边给她端水泡茶,一边指挥丈夫去买菜。

    “小夏,好些年不见了。”坐着说话间女人眼睛里已经有些湿润。

    “是啊,张婶,这么多年麻烦你帮我照顾家里了。”

    “你这孩子,这有啥麻烦的?当年发生那些事儿,我也没帮上忙,后来你一走就是七八年,婶儿也没机会再见着你。”

    他们两家是多年邻居,从小章夏没少蹭饭,直到她长到十来岁,两家渐渐没了来往。后来章夏离家,打电话麻烦张素芹帮忙时不时清扫清扫院子,再把房门落锁,她没拒绝。

    “没事,婶儿,我这不回来了吗,得待好长一段时间。”章夏拍拍张婶的背,安慰着。

    “回来也好,哪里都不如咱们家里好。今晚先就住婶儿家里,晨晨现在在镇上上班,有地方住,今晚你睡他屋。”张素芹握着章夏的手来回摩挲,一滴泪终于是落在了章夏手背。

    她是真心疼这姑娘。

    “江晨也在临川?他现在做什么工作?”章夏实际上有点手足无措,相比张素芹的热情和眼泪。她能量几乎在之前寒暄中全部耗竭。

    她和江晨是半个青梅竹马。小学章夏帮江晨背书包,充当姐姐角色。等到江晨读初二,她似乎就成了妹妹,每天坐在江晨自行车后座吃零食,看小说。即便两家关系已经不复从前,她和江晨也没受影响。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陈易周出现以前。

    “镇上果园,老板包了地,最近说是在给果树上药,好过冬了。”

    “以前没听说有果园,这几年才有的嘛?在哪?我去逛逛,顺便接江晨回家吃饭。”

    多年未归,她也想看看家乡的变化。

    “就你们以前放学老一块儿滑旱冰那块地方,现在都变了,你找不到要不我让你江叔回来和你一起去?”

    “不用,我逛逛,接不到他我就自己回来。”

    “也行。”

    张素芹把江晨读高中骑的自行车推了出来,让章夏骑车逛。这里距离果园差不多有四五公里,步行算远。

    出大门即是公路,章夏骑着自行车悠哉悠哉,不急不躁。天冷,路上行人寥寥无几。耳边簌簌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是这萧瑟冬天里唯二点缀,却久违的让她有些贪恋。

    不过地广人稀也有好处,每家每户院子都得以保留,靠近城边人家还能种点应季蔬菜。农与城接壤形成天然种植优势,想来果园老板应该也是看中这点。

    一个小时后,章夏手机导航才找到果园入口。却被告知闲人免进。她只得找张婶要了江晨的电话,让他下班后直接出来。

    章夏闲闲看着门口技术人员名单,除江晨之外都是陌生的名字。家乡大多数年轻人还是和她一样流落在各个大城市,行色匆匆,辗转求生。她目光游走,直到看到了最顶上果园责任人一栏,片刻失神,还在思考或许是重名时,陈易周就拍了拍她肩膀。

    “章夏,江晨还在园里,我先带你进去,外面太冷了。”

    陈易周语气稀松平常,不热切也不冷漠,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和她记忆里那个一言不合就臭脸,拽得二五八万的人大相径庭。他喘息声微微可闻,呼出的气在冷空气里化为白色。从章夏角度看,陈易周乌黑睫毛末端结了若有似无的小水珠,一眨眼又消失不见。大概是急匆匆赶来,他手上还拿着一摞单子。章夏瞥一眼,全是什么什么技术分析。

    风动,携着陈易周身上洗衣液香气和他自室内带出的暖流不自觉掠过鼻尖,章夏不自觉撩了撩脸颊上被吹乱的头发。

    名单上名字得到证实,和陈易周的波澜不惊相比,章夏表现得不太淡定,待陈易周又戳了戳她手臂,她才定神跟上。

    -

    陈易周就是张婶口中那个包地种果树的老板,也是常婧口中那个回乡创业的有为青年。在家乡包地种植果园,发展农业,为镇上许多人提供了就业机会,也让江晨这样受了高等教育的临川本地人有用武之地。

    江晨前年毕业就回了家,他读本省大学,好巧不巧,是陈易周直系学弟。原本是因为章夏,二人相识相熟,后来陈易周回乡创业,自然不放过这个可用之才。

    至少,他们曾来自同一个地方,至少,他们都对这个地方有比旁人更特殊的情感。

    现在这个季节,脐橙采摘工作已经结束,正在进行深翻改土和冬季防冻防虫工作。江晨是技术人员,得在地里实地指导工人给药,接到电话来不及出来,就直接打电话让陈易周接人。问是谁?江晨说是他姐。

    陈易周当然知道他是独生子,也知道他能叫姐的有谁,只是消息来得突然,他并不笃定。

    甚至在看到那个肉粉色身影时,他还是觉得不真实。眼前人穿着羽绒服,烫染过的头发被随意扎成丸子头,后颈没有遮挡,直直露出雪白一截,陈易周浓眉微皱,走近,能看见耳垂下方有个浅浅淡淡的疤痕,不明显。她皮肤向来白,稍微一碰就是一片红痕。他在章夏背后停顿数秒,奇怪,章夏也没发现他,只目光直直盯着某处。

    章夏被陈易周带到办公室。室内面积够大,但几乎没什么华丽装潢,中央简简单单几张桌子拼成大会议桌,四周则是其他摆设,又多又杂填满整间屋子。好在除了中间大桌子上零散堆着几摞纸张,其他地方都整齐划一。

    “你先坐一会儿,我开会。”陈易周把空调温度调高,就准备回位子上继续刚才没完的电话会。

    “好,你忙,我坐着等就行。”

    “行,喝水你自己倒一下,就你背后。”

    陈易周眼神示意,章夏也礼貌点头。

    室内本就暖和,加上陈易周特意调了空调温度,进门前还塞给她一副毛绒手套,章夏因骑车冰凉的手很快回温。

    陈易周就在章夏两米外距离,嘴里一直没停,对着电脑说些她似懂非懂的名词。眼神没离开过屏幕,也是这时章夏才敢把目光完全落在他身上。

    她曾经捧在手里端详过无数次,每一寸肌肤她都抚摸亲吻过的脸庞,在玻璃窗透进的阳光里,看得并不真切,但章夏觉得与当初别无二致,只是现在陈易周剪了短发,整张脸显得更加硬朗利落。

    年岁渐长,周身气质变化最大,少年意气风发,桀骜张扬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人该有的持重和温润,还有大概是多年工作锻炼得处变不惊和游刃有余。

    陈易周的成长肉眼可见。

    半个小时后,陈易周结束会议,江晨也准时下班,来办公室接人。章夏是庆幸的,要把他和陈易周单独丢一起,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聊什么,他们也不是可以叙旧的关系。

    江晨眉眼舒展,手脚麻利地脱下工作服,一边换羽绒服一边冲章夏说话,他们也多年不见,话语间不无生疏,甚至比陈易周更明显,因为江晨叫她姐,这是她学生时代求都求不来的待遇,可现在怎么听怎么别扭。

    “小夏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之前没听我妈说起。”

    “是,临时决定,刚好想回来过个年。”

    “嗷嗷,行。”江晨暂时无话。

    “辞职还是休假?”一直埋头整理资料没开口的陈易周突然发问。

    “暂时是辞职,年后再出去找工作。”

    章夏如实回答,她工作四五年,基本全年无休。娱乐公司艺人起早摸黑连轴转,拍戏,录综艺…她们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广告策划,则因为各种代言和新戏宣传而加班加点。

    “行,挺好。”

    章夏明白,他们不是自来熟的人,没话找话的事都不擅长,她索性直接切入主题。

    “张婶让我来接你回去吃饭。”这话是对江晨说的。

    “行,老陈,那你?”江晨回答章夏,同时转头询问陈易周。

    若是平常,他肯定二话不说拖陈易周一起上家吃饭。但今天,陈易周身份好像不仅仅是他的合作伙伴兼朋友,加了一层,章夏前男友。

    “没事,我自己……”

    陈易周拒绝得话尚未出口,被章夏抢了先。

    “一起吧。”

    他们没必要叙旧,自然也没必要避嫌。

    再不济,他们还是老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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