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阿昭望向徐州城熙熙攘攘的长街,发现人们的面孔百年来从未改变过,仍然在生活的纷纷扰扰中,流露出蓬勃朝气,以及对生活的无限渴望。
但抬头再看天已是阴沉的一片,呼吸进来的是刺鼻的冷气,也是这冷气驱赶行人离去。阿昭心想:要下雪了。
不出所料,到出城门不久,漫天的大雪已经让人看不到前方。
郑煊见无法再前行,命人寻找最近的驿站或者其他歇脚的地方,剩下的人原地等待。
风雪携带的严寒取代原本的和煦,透过马车的木板渗进车内,今年的冬日格外的严寒。
他们不知,往后几年的冬季皆是如此,民间传说是神明不满皇室统治,降此酷暑严寒是为天怒。因为等到新朝建立,便是万象更新,人杰地灵。
马车内的三人只能依偎取暖,在斐云温暖的怀中,阿昭想起母亲在坠星来临时将自己护在身下,可记忆中母亲的怀抱似乎更加炽热宽厚。
风雪中一个身影匆匆跑出,郑煊警惕地起身,右手扶剑,紧紧盯着那人渐渐清晰的身影。
那人在冰天雪地中衣不蔽体,披头散发。令人注目的不是他的衣着,是他竟抱着一个瘦小的孩童。
乍一看他是面目狰狞,细看他是笑着的,一边小跑着,一边又低头看向怀里一动不动的孩子,眼神不是看人,而是豺狼虎豹看即将入肚的猎物。
当他跑近见一个个手执长剑的健壮男子,吓得发出怪叫,好似野兽受到惊吓。即使如此,他仍然紧紧抱着孩子,连连后退,隐约间,那孩子是睁着双眼的。
那人朝着另一个方向远去,郑煊等人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剑,警惕地环顾四周,预防其他刚才那般的人。
不久,寻找落脚点的人回来,说再往前走一段距离有一间荒废的庙宇,应该可以暂时休整。
一行人又重新前进,去的方向正是那男子来的方向。
与雪相伴舞的不只有寒风,还有风声中夹杂的人的哀嚎,时隐时现。
那庙宇在暴雪中有了形态,凑近一看,竟是中原少有的太子庙。
围护此处的围墙只剩断壁,而断壁前后不知堆积的是何物,被雪覆盖看不清形状。
郑煊让人进庙查探,斐云探出头望向庙的匾额说:“太子庙?”
“我想里面供奉的应该是懿仁太子,我朝高祖之子,”郑煊说。
“懿仁太子?史书上那么多太子,怎么单单供奉他?”斐云不解,想这太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郑煊拍了拍肩膀上的雪,长身伫立,道:“因为他不仅宽厚爱人,也救过许多人……”
懿仁太子,陈祐,曾在针对外族骚扰边境之事,为百姓生计而提出招抚之策。因与高祖意见相悖,在雪地中长跪劝谏而患病。以命相搏。换得高祖同意,也换得边境数十年的太平。
陈祐却在此次中离世,边境的百姓以及招抚来的外族为祭奠太子英灵修建太子庙供奉。规模最大的太子庙在西北边境,想来徐州为太子降生之地,当地百姓为此也修建一所。
但看此处破败不堪,可见香火不多。毕竟在百姓眼里,拜太子远没有拜灶王观音菩萨显灵,怎能保得平安?凡人如何与天神并论。
探查的人说庙里全是流民,拥挤不堪,恐怕难以落脚。
面对愈发恶劣的环境,郑煊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进到庙中躲避暴雪。
他们将斐云三人团团围住,呈保护形式缓缓走进庙中。
将近支离破碎的木门被推开,庙里的人们用一种近似诡异的平静,看着一群人走入。
人们是怀抱熟睡孩子的母亲,满头白发的老人,还有角落里因寒冷而不停抖动的半大的孩子,他们没有其余的动作,仅仅是目光的跟随。
他们的平静让斐云毛骨悚然,背后兀地惊呼更是直冒冷汗。
“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从雪海中跑出一个男子,虽也是衣衫褴褛,右手却握着一柄剑,居然有一种侠义。
男子面对远多于自己人数,面无惧色,正义凛然,道:“回答我!”
郑煊上下打量眼前的男子,默默收回剑,作揖道:“我们正在赶路,路遇暴雪难以继续前行,才到此地歇脚并无恶意。”
男子表情有些不信,见郑煊一群人中有妇人孩童,才迟疑地放下剑。男子拱手说道:“失礼了。但此地已经人满,诸位还是另寻处所吧。”
屋外,狂风猛烈地拍打,让这间房子摇摇欲坠。
“少侠,外头风雪交加,我们的马匹已经无法行进了,”郑煊钦佩地说道,“少侠仅凭一剑,便可保护一方安全,我等十分敬佩。请少侠看在孩子的份上,暂且收留我们一晚,等风雪一停我们便走。”
男子正犹豫,某个角落传来女人的呼喊,声音微弱几近于无:“顾大侠,我的兆儿呢?找到我的兆儿没有?”
顾大侠对郑煊等人留下一句请便后,便向那女人走去。
说话的是坐靠在香案旁的女子,她已经面黄肌瘦,双眼突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
顾大侠蹲在她身前,神情愧疚道:“我……没有找到,那人跑得极快,我没有追上。”
说着,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人满嘴血肉,见到他似野兽一般惊恐面露狰狞。将残缺的孩子带回母亲身边,真的让人于心不忍,这样或许还留有一丝希望。
泪水徐徐流下,女子神态却异常的镇静,仿佛结果她早已预见。
靠近屋内的地方全被占据,郑煊将靠门的地方整理一番让斐云三人歇息,又吩咐几人在庙外看守。
阿昭靠墙蜷曲,静静地看着供奉的懿仁太子像,看了又看,与陈祐没有半分相像,只能依稀看见几分仁慈样。
阿昭想不起自己何时接受与承认,陈祐已经去世的事实。可能是日积月累,人人时时都告诉她陈祐已死,亦或者是知道他死亡真相的一刹那。
但无论如何,最终将他们分开的都会是死亡。
阿昭闭上双眼,耳边是郑煊与顾大侠的交谈。
“你一直守在这儿?”郑煊问。
“不,我本来四处游历,路过时,发现此地经常偷盗不断,不忍心就留下来,行侠仗义。”
“还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姓顾,单名一个生。你呢?”
郑煊侧目望向太子像,嘴角挂着笑意道:“鄙姓白,白咸。”
阿昭听此,想,挺会取名字。当年阿昭隐秘于豫国公府,为自己改名,父亲擅长阮咸,她便给自己起名阮。
二人的谈话仍在继续。
“白先生此次去何处?”顾生问。
“理城。”
“去那乘船岂不方便?”
郑煊笑着摇摇头:“小女年幼,海上风浪之大,只怕难以忍受。”
“先生疼惜幼女,”顾生摸了摸脑袋,“我孑然一身,不像先生儿女双全,幸福美满。”
阿昭已经不想听二人胡扯,只想到梦中与周公作伴。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天气依旧寒冷,好在雪已经停,是时候继续赶路。
临走时,阿昭发现找不到昨日寻孩子的女人,在屋内也不见她的身影,甚至阿昭觉得屋内似乎少了几人。
顾生与郑煊道别时,阿昭才终于看清昨日积雪覆盖的是何物,与断壁颓垣一起包围太子庙的是森森白骨。
见此,阿昭转头看向微笑着向他们道别的顾生。
猛地,她竟觉看不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