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阴谋5

    第二天清晨,英王陛下身侧的根特领主并未在马背上坐得很挺,而是率性地随着坐骑缓慢的步速轻晃着,从侧面看额发与眉骨的阴影模糊了双眼,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在打盹。实际上是脑海里盘桓着的东西让他看上去像被抽走了魂。

    他很清楚达芙涅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不仅仅指他正在调查的事。的确一直有人劝他不要过分“勤勉”,不要疯狂地将身心完全投入一件事,他则会冷笑着质问对方:“我能活过你吗?”

    是的,过去的他只有这点时间,就好比站在橄榄山望锡安山(耶路撒冷地方不大、事情却不少),望也望得到头。不知是谁灌输给他这个观念,在短暂的一生里他做的事必须必他们所有人都多、都重要。是母亲还是师长?可是等到了最后的日子他们都在劝他适时放手。为什么他们的话自相矛盾......总之他不能把这完全归咎于少时被隐藏在老成表象后的轻浮傲慢。

    即便现在他的时间充裕了,还依旧保持着旧习,以至于达芙涅会用异样的目光看他。这不能怪她,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身心扭曲的怪物,经历了修复也不可能完全与常人全然相同。在战乱与疾病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他能够习惯把每一天活成最后一天,却偏偏不能习惯安逸闲适的生活。

    谈到“习惯”,随着心中盘算着离开黎凡特的日期将近,他甚至有些恐惧。他还算一个法兰克人吗?近来接触了那么多十字军,他发现他们之间的差别太大了。且毋论陌生的佛兰德,洛林也好,安茹也罢,那里对他来说是故乡还是异乡?他的根源在耶路撒冷还是大海彼岸?抑或者哪里都不是。

    此外,他在那里将以何为生?不会只是做一个领主、活在佃农上交的税收上?他将以何为乐?首先不可能是跟随封君作战。比武也不擅长。他还早早地烦透了那群修士,不可能长驻修道院跟他们闭门参悟。

    狩猎和阅读。排除到最后只剩这两个平平无奇的选项。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无什么像样的爱好,或许他们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抹杀了其他的可能性。

    黑发青年骤然抬起头来直视前方,内心的愤懑与忧虑使他的目光更为冷锐,却又在下一瞬被掩饰过去,转为那种日常的淡漠神情。他不会改变决定。即便等待他的是命运的苦酒,也定会慨然将其饮尽。

    是一阵喧嚣把这些念头从他脑海中彻底带走。一群衣衫褴褛、苦行僧般的人从一条小巷里冲出来,潮水般直接扑进了国王与领主们的马队、填塞满了马匹之间的空隙。那种狂热兴奋的样子有些像阿尔苏夫的狂信徒,足矣令人恐惧。

    察域尼伯爵安德鲁一见到流民就警惕地拔出自己的佩剑,纵马上前挡在自己的主君理查身前,向那群人怒喝:“何人在此造次?”

    伊西多尔在一片喧杂里勉强捕捉到他们喊的是“圣母垂泪”之类的词(这令他想起那日金发领主说起的事),用的是希腊语,然而他们的长相却更接近萨拉森人,有着偏深的肤色和更为深邃硬朗的五官。稍一思考他认为他们是科普特派,埃及的基督徒。

    这时理查狐疑地皱眉,用手肘撞了撞安德鲁,示意他把剑收起来,“我要听一听他们想告诉我们什么。”

    此时流民中为首的一人站出来,他戴着高耸朴素的正教僧帽、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色长袍——它融合了早期拜占庭风格和萨拉森样式,胸前有着金丝掐出的希腊十字、同样绣金的衣领则是游牧民族的半开胸样式。此人由于科普特派三分之二年限的斋戒瘦削高挑如茅芦,深陷的眼窝里有一对睿智而犀利的黑眼珠(不同于狂热者,他的目光清醒得像个煽/动者),让鲍德温想起了萨拉丁。

    出于对教权的敬重,英王在马背上略一点头致礼,抬手示意他开口。

    他向众人躬身一礼,以一口标准醇厚的希腊语带来天启:“Δ??οβασιλι??δε?? τουεγγυ??νταιτηναν??κτησητη?? Ιερουσαλ??μ. ”

    正如千百年前亚历山大从锡瓦得知拉神神谕,无人知晓他与祭司谈话的具体内容,但它却导致了深远的影响。预言在最初被公开之时,也无人把它当作预言。

    理查闻言向懂希腊语的根特领主看过来,“伊西多尔,他说了什么?”

    令他惊讶的是,对方的模样(按照他的性格)看上去相当震惊,他微微瞪大双眼并皱紧了眉头,略一张口却欲言又止。

    “是什么坏消息吗?”理查的神色也冷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马缰,勒得他可怜的坐骑仰首嘶叫着后退一步。

    纵使科普特派再怎么被边缘化,亚历山大港牧首的话依旧会比较有力量,而且消息传得很快,十字军诸位领主都驻扎在雅法,倘若听闻了此次东征不利的消息,后果将不堪设想。

    理查此时才开始为自己先前的不虔诚而忏悔。抑或者这个终日混迹于穆/斯/林中间的基督徒就是个间谍、是敌人的喉舌,应当马上下令捉拿他。

    周围还有其他懂一些希腊语的人听出了一些端倪,开始窃窃私语。他不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谜底的人。

    “不,我不知道这是否算个好消息。”黑发青年回过神来,同样严肃地望着他,“他说垂泪的圣母告诉了他圣城的结局。两位金雀花国王能够决定耶路撒冷的收复。”

    “两位?”这下理查侧过头,双眉皱得更厉害,“除了我还有哪位国王来自金雀花家族?莫非他是在说我们不能收复耶路撒冷?”

    “从语气上分析他认为圣城的收复有很大希望,看样子是希望伊莎贝拉公主尽快继位。”休伯特推测道,却很快被另一人否决:“他说的是国王而不是女王。”

    “那就是让公主殿下尽快生下一个儿子?”

    “否则难道要从圣墓教堂偷出一具富尔克王之后的国王遗骸吗?”

    “那可是从穆/斯/林手里偷!恐怕只有威尼斯人*有这个本事。”

    (*威尼斯人从亚历山大港偷回了圣马可的遗骨。)

    就在众人对于这个猜想讨论得热火朝天时,一行人从目的地——雅法教堂走来迎接他们,为首的是一个中等身材、沉稳持重的中年人和一个面覆黑纱正在服丧的妇人。

    那个中年人自报家门——他就是蒙费拉侯爵康拉德——向英王与几位同来的领主见礼,措辞礼数周全严谨,每一次注视、颔首、指示都标准得无可指摘。随后他低声吩咐一众下属各司其职,将领主们的马匹牵至马厩、安放仪式用品、向神职人员传话、清扫与指路.....俨然一个东道主,哦不,大管家。

    康拉德古板、严苛又拘谨的作风不由得令他想起当年担任摄政王的雷蒙德(而且康拉德与雷蒙德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同样与萨拉森人“交好”)。虽然这种举措往往得体而高效,却不免令人感觉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起来,而且随时感觉自己被监视着,稍有不合意之处便会被“善意提醒”。他不习惯也不喜欢,因此当年叛逆的男孩与堂伯暗中对峙,手段包括但不限起用沙提永的雷纳德——除了此人在蒙吉萨的战功、妻子家世的显贵,还因他勇猛不羁且与雷蒙德不和。

    出于对已故堂伯的愧疚,他愿意暂弃本能不适,在康拉德面前摆出相对恭敬的晚辈姿态。

    这时那位妇人款款上前来向理查行礼与搭话,她掀起覆盖于脸上的黑纱,露出一双楚楚动人的湖绿色眼眸。她年近四旬,曾经是一位明艳动人的美人,尽管岁月与哀愁如流水在光滑的大理石上留下细纹,却洗刷出一些暗藏于美貌之下的东西。

    阿韦讷伯爵夫人眼含热泪,一把抓住英王穿着细链甲的胳膊就说:“哦,陛下,真不敢相信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还能再次见到您!可怜可怜我那沙场惨死的丈夫以及我这个无人庇护的孀妇吧!”

    在阿克登陆时是阿韦讷伯爵携妻子主动来港口迎接,并作为除了法王外十字军中最大的人物之一为他举办了晚宴。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理查觉得她眼底除了丧夫之痛还多了锐利与机警,是那种自然性、动物性的,譬如被弓/弩瞄准的狐狸或雪貂。这使她更加有神、有魅力,然而他还是不适应和除了母亲之外的女性相处。怎么补偿一个寡妇?赏她一个风光的丈夫?他的目光开始在一众臣属领主间移动.....

    然而伯爵夫人并无此意,继续抓着他说下去:“几天前我梦见雅克了!上帝啊,他的模样真的......真的太惨烈了,”她勉强放开英王,颤抖的双手指着自己身体各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插着弯刀和羽箭!他一直在流血,鼻子里和嘴里都是!太可怕了.....”

    理查想安慰她,又不知具体该说些什么。但那些噩梦里的场面着实令人恐惧。

    “他告诉我这是因为没有在神圣的场所为他做弥撒,他感觉很痛苦、非常想得到真正的安息,”伯爵夫人的神情看上去和亡夫一样痛苦,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这里面是他贴身佩戴的十字架之一和一束头发。他每次上战场前都把这些交给我,现在.....”她抽泣一声,垂下美丽的眼眸掩饰泪水,“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就把这当作他灵魂的载体做弥撒吧。”

    理查郑重庄严地按住她手里的小盒子,就如同那时在伯爵的遗体之前,“当然可以,我非常乐意这样做。他的英勇....”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伯爵夫人便补充道:“您不会责怪我硬要跟着蒙费拉侯爵过来、并坚持尽早启用教堂吧?”

    “当然不会。这是我们应该为伯爵做的。”说实话他因对方急切生硬的态度感到疑惑。

    随后康拉德的下属匆匆赶来,报告他们一切很快就能准备就绪,只等众人就座开始这场安魂弥撒。在这点短暂的等待时间里,他希望大家能先品尝一下他从西西里带来的美酒(尽管它是即将被当作圣血的仪式用品)。

    众人在照做之时,根特领主已经悄悄命人潜入教堂将尽可能多的蜡烛从壁画前挪开,倘若由于阻拦做不到这点,就在僻静的角落用蜡烛去试着点燃壁画(特别是有金黄颜料的部分)。他事先告诉过那个人点燃壁画存在经历火焚、爆炸或中毒的危险,需要谨慎行事。倘若身故,他的家人可以享受英雄家眷的权利。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去或者不去。幸而他竟没有推脱。

    伊西多尔需要在这段时间里等一个结果,证明教堂里是安全的。

    “等等,”许是想起那群科普特派的话,理查忽然抬手制止了众人,“一会儿我要先独自进去瞧瞧他们说的垂泪圣母。”

    然后他转身看着一众跟随他同来的领主,犹豫一会儿后竟喊上了根特领主与他一起进去。众人一副艳羡又嫉恨的神情仿佛舞会上最尊贵英俊的贵族邀请了一个头发丝里夹着稻草的乡下姑娘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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