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阴谋6

    他们相互倚靠着对方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骡车上,周围是不断倒退变换的风景,从棕榈、油橄榄和羊蹄甲到雪松木、山毛榉和橡树.......她都没意识到周围树种的变化会这么快。而且季节似乎从未改变,这些树木都是一副郁郁葱葱的样子,一层又一层的绿色遮蔽了天空,直到在高远处变成浓暗的黑,仿佛它们永不变黄、永不落叶。

    “我们.....到哪里了?”

    身侧传来一个微弱模糊的声音,它仿佛不是透过空气传来的、而是通过两人接触的肩膀传来的。她略侧过头,发现那人正把脑袋靠在她肩上。

    “我不清楚具体地名,应该快要——或者已经翻越阿尔卑斯山了吧?”

    “最好祈祷这头骡子跑得快些......我可能....不能同你回到德累斯顿了。”

    声音说道,听起来嘶哑疲惫得令人恐惧。

    靠在她身上的脑袋和肩膀又沉又硌人,似乎那是一具铅打的骷髅。但她熟悉那个声音。她透过对方斗篷上的兜帽去瞥下面的脸。

    不是伊西多尔斯文冷峻的脸,不是少年鲍德温清稚俊秀的脸.....她瞥见了一张银铁面具的下颚一角,又伸出手去触碰在那冰冷的金属上,迫使那人抬眸直视她。

    依旧是一双澄澈沉静的蓝眼睛,不过周围的皮肤像是被地狱熔岩灼烧过,泛着死亡的猩红。

    “不!”刹那间她浑身冷汗,在心里崩溃地大喊,“我不能坐视你再死去一次!”

    下一瞬眼前的景色迅速改变,颜色被拆碎重组,湛蓝的是风雨下的大海,猩红的是燃烧的城墙......一艘桨帆船被狂风驱使着冲出堤岸的庇护,甲板上的人被暴/露在敌方弓箭手视线范围内。蝗群般细密的箭雨扑向他们,箭簇上绑着的火团撕扯着她的视野,在其上咬出一个个亮白炽热的洞。为首的一人身中数箭跪倒在地,不甘地吼出最后的进攻指令。

    肩膀处扎入的带火箭簇引燃了衣衫,映亮了那人的脸——正是伊西多尔。他的下唇被犬牙咬得洞穿,牙缝间染得满是猩红,蓝眸失去了神采,犹如海滩集市上的鱼目,迅速变得呆滞混浊。接着烈火将他整个人吞噬。

    “可不止一次.......”

    仿佛有人在她脑后阴冷地笑了。

    火光在视野里造成的灼伤不断扩大,几乎使她暴盲,随后变成了沙漠晴天刺眼的阳光。这次是在决斗场上,黑发蓝眼的男人被一剑洞穿胸口。行医多年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鲜血.......伊西多尔的血,鲍德温的血.....它们从她的额头上流淌下来,流入眼里并把一切染成暗红。

    “你当然可以救他,然而这还不是结局。”

    死于瘟疫、脓液、溃烂;死于刺杀、暗巷、弯刀;死于贯穿脖颈的一箭;死于切断腹股沟动脉的一刀;死于无水的沙漠;死于海面的风暴.......干涸的红在炽热的金黄上延伸如清真寺大理石上的圣树纹,苍蝇降落在半凝结的浅蓝盐湖上,兀鹫加入了飨宴,利爪抓出他的内脏就好比高加索山的鹰对普罗米修斯所做的.......

    她会记得峡湾的幽邃壮美,所以他的死也同样是一件——不,是一组自然造就的艺术品。而她甚至已经对死亡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死亡之美的享受。她怎么可能变成这样?难道她对他的爱会随着死亡次数的增多消减?

    “他是一个身先士卒又树敌过多的将领,死于非命是最常见的归宿。”

    接下来所有的红都消失了。在红色的死亡后是白色的死亡:最普通、平凡、最不像艺术的那种。那是一片北德牧场冬季的冰天雪地,她看见他把尽可能多的衣物和皮草穿在身上却依旧冻得浑身发抖,一向挺拔的人这次佝偻着身体,在风雪里每一步都迈得颤颤巍巍,像是老了三十岁。他提着一把卷刃的斧头去小木屋外砍柴。他就这样倒在一片小树林中,再也没有爬起来。他离屋门只有十几肘尺。木屋的门窗里没有任何温暖的火光。

    “尘归尘,土归土。他在很久之前就该死去了。”那个声音和伊西多尔、和鲍德温没有任何区别,清澈里略带哂笑,“他不属于你。”

    “是的,他只属于他自己。但他具备充分的信念与勇气,绝不会甘心死去!”她冲对方无力地怒吼,炽烈的白色阳光又在撕扯视野和眼皮,一直扭动着扎入大脑,将她折磨得头晕目眩,“没有人,能无缘无故再次夺去他的生命!撒旦,请滚出我的脑海!”

    她彻底清醒后挣扎着坐起来却弄掉了盖在背上的羊毛毯,身旁横着一把空椅子——伊西多尔已经走了。她趴着睡觉的桌前面由四只椅子拼起的“解剖台”上摆放着被剖开的尸体,昨晚才从冰窖里拖出来解剖,放到现在已经有些气味。

    昨晚他们发现,尽管尸体已不新鲜且肤色苍白灰败,口唇和指尖的紫色却更加明显——由于尸体一直处于仰卧状态,沉积的紫黑色血块应该位于背部而非正面,这只能说明它们在他死时就存在,不过因为其他明显症状与不明显的肤色差被忽视了。

    尸体的右颈侧下颚旁有一道切口,它先是向正中喉结方向延伸,然后垂直向下,两侧的皮肉被撕开犹如打开两扇柜门,长柜里的条状物一览无余。那是一根被吸入物腐蚀过的气管,呈现半糜烂状态的粉紫色。沿着胸骨切下去,或许还能发现他的肺部肿大、肺泡间的积液挤占了给新鲜空气的空间,然而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她知道他死于吸入刺激性气体。

    她又一次把视线移向搁在一旁椅背上的画匠死去时穿的脏衣服。答案呼之欲出,但依旧缺乏书面验证。他昨晚已帮忙从书柜里清出了和火药、毒药以及它们原料相关的书籍,并拿出那本用炭笔草率记录的本子查找出一些从八方商贾道听途说所获的相关笔记,在一些页数折了角(不过这本破旧的羊皮本几乎每一页都折角了)。具体事宜他也不清楚,所以除了动手也帮不上其他忙。

    一翻开折角的一页她就被开篇的词惊到了——“老鼠药”——他还真是什么都记,随后她接着看下去,“曼陀罗花,色黄,有毒........”

    后面的几页也是字迹潦草、拼凑不出句子的零碎词组,却能让人猜出含义:“东方药酒......雄黄雌黄砒/霜易混淆.......色红黄.....可用于颜料......”

    “贾比尔.伊本.哈扬......硝石为原料.....王酸.....色黄......”

    “面粉爆炸......废弃干结颜料扬尘......爆炸.......”

    “黄磷.....硫磺.....易燃颜料.....”

    不看看这些琐碎的词句都不知道会有一千种方式导致中毒着火爆炸,尽管有些是她听说过的。但是她的工作量更大,因为面前堆放了迦别*《百十二书》、贾比尔《东方水银》《物性大典》、拉齐*的炼金术著作《秘典》《曼苏尔医书》以及久违的阿维森纳医典。

    (*Geber,阿拉伯炼金术鼻祖。*Rhazes,九世纪波斯医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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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刚刚所处饮酒之处是前庭,进入那扇东方风格的檀木门后就是巴西利卡长厅,两边侧廊都有两层罗马样式圆拱门,周围的墙上则是大面积经历修缮的精美壁画,内容是苦路十四处,然而他们无心停留欣赏。在进入雅法的教堂前从未感觉到它的宽阔宏大,尽管鲍德温早已见过它修缮之前的样子。与先前相比,确实是黄色颜料用得更多,使得色泽更温暖柔和,且与镶嵌的金箔与象牙共构成同一色调的殿堂。

    现在尚未到温度稍降的雨季,可能是饮酒再加上快步走过很长一条回廊的缘故,他觉得有点热,背后的布料开始变得潮湿并粘在皮肤上,而走在更前方的理查已经扯开了最外面的衣襟。

    巴西利卡的尽头左袖廊是受难像,右袖廊是浸礼池,而正前方通往内院的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僧形拱——连它的门扇都由洁白厚重的整块大理石构成。他们参拜过受难像后继续前进。

    有两名神职人员迎上来,告诉他们前方是复活大厅,垂泪的圣母像就在里面。

    “等等,”伊西多尔并未致力于跟上急切的英王,他一只脚已经踏过门槛,却扭头打量起通往复活厅的大门,屈起食指轻扣着感受其厚度与重量,“这扇门不错,它需要几个人合力打开?”

    “啊,”其中一人了然一笑,“说实话,倘若地上的机关锁扣不出问题,两个人就可以。”

    “很好,改日我约好伊贝林男爵来会一会这位睿智的设计者。”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两人的神色,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在疑惑眼前的领主为何迟迟不前往圣母座下,却没有主动跟上来的意思。于是他略歪过头,露出一个礼貌中略带强迫性质的微笑,“您不介意一会儿向鄙人解释一下这尊圣母像的玄妙之处吧?”

    防火?防炸?防救人?他在心底冷笑着,同那个有些不情愿的修士走进了复活大厅,并告诫身后的人不准关门。大厅有着拜占庭式的帆拱结构高穹,空阔的墙壁与其上的装饰性廊柱均为大理石,然而他发现穹顶上方的一圈小窗口距离他们很遥远,室内仅用蜡烛照明,非常闷热。他心里一沉,因为方才支配的人员没有绕过神职人员那关,这里的蜡烛依旧紧贴着墙上的壁画,四处都是晕染开的柔和昏黄。

    修士向他解释说,圣母像会在入夜时垂泪,因为有一种说法那是她的孩子咽气之时。显然现在还没有到入夜之时,但经年累月的“流泪”已经让石像出现了变化:流水的痕迹遍布全身、而且多为雕刻出的衣服褶皱处。

    “依我愚见,恐怕这并非圣母显圣。这里附近是沙漠,入夜时气温变化大,水更容易凝结在特定种类多石材上,以至于它们看上去像是从表面渗出,然后汇集到这些凹槽。”根特领主淡然解释道。

    “你.....”神职人员的震惊写在脸上。

    黑发蓝眼的年轻人继续平静地说下去,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表现出得越冷静、内心就越激动,“我们向圣母祷告,而不是虚假的神迹。据我所知,耶路撒冷先王加冕仪式上的鹰影十字是由一只训练了十个月的红隼完成的,然而所有人都相信了人造的神迹——出于某些人的权威或者内心的情愿。”

    对方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后退,与此同时他步步逼近,步伐出奇地一致。两人像在跳一支庄重而怪异的舞蹈。

    那个仪式。他想。那个神圣的仪式。他们脱下他长而沉的袍服,他们取出那个被祝福过的玻璃瓶,他们将圣油十字形涂抹在他额头、胸前,省略了在双手重复的步骤。微凉的液体沾湿了亚麻单衣,使之与苍白单薄的胸膛贴在一起。它渗入了,祂渗入了。于是他被加冕了。

    红隼在正确的时间与地点出现,成为了鹰与十字;懵懂的男孩被涂油加冕,成为了耶路撒冷的国王;那撒路一样的麻风病人被祝福,成为了圣徒,却不知其背后的代价。

    有时他宁愿这一切从未发生。如果世间真有什么能逼疯他,也只能是那段为王的日子。他能够放下王嗣的尊荣在圣那撒路度过余生,也曾经打算以某个无名骑士的身份战死沙场.....简单地生,简单地死,不留痕迹....但那段时光见证了他所有的希望与期许都落空——他原以为能够凭借国王身份做到也应当做到的一切。那个神圣的仪式并没有改变什么,红隼依旧是红隼。倘若注定要失去,是否要选择不曾得到?

    “我没有亵神,只是否定了部分神迹。”他毫无掩饰地直视着对方,没有丝毫戏谑和挑衅,但目光专注而有力似能看透其内心,“那些造神之人才是亵神。”

    “够了,伊西多尔!”

    此时英王对他的下属一声喝断,同时掀起长袍跪下,甲胄磕碰在地上发出脆响。伊西多尔扭头看去,只瞥见他背对着自己沉默的金红色脑袋。他想说些什么,话语却被英王那坚定的一跪阻断在喉头。

    对不起。他想说的是对不起。

    再次开口时理查的声音缓和了些,“随我向圣母忏悔吧。”

    “是的,陛下。”

    他回应道,暂时离开那个神职人员身侧,在理查一旁跪下。

    …

    在一段足够完成战时忏悔的时间(其实只有几分钟)后,黑发青年出于大理石地面的折磨率先开口:“为什么希望我同你一起进来?我不认为这里目前是个可以耐心忏悔的好地方。我原本更希望阻止你。”

    “你方才所说的耶路撒冷先王是何人?你为什么会知道?”理查用一个问题将他逼退。

    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正式地提起自己过去的名号,但是此刻唯有立即解释:“鲍德温四世。巴里安对我说前特里波利伯爵曾告诉他这个故事。”

    十三岁的鲍德温事先对此并不知情,但威廉和雷蒙德都是策划者,这两个老对头短暂地合作过一次——是为了他们共同的学生——并希望能够维护王太子身份的合法性、为国人即将干涸的希望喷泉注入一些清水。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可以理解,但并不会主动选择这样做,因为他更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也厌恶一切形式的骗术(尽管在之后他也不得不开始采取这种手段)。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秘密。出于公平,我也要告诉你一个我的。”理查低声说,而且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令他好奇的是对方并未对他草率的回答深挖下去。

    “我倒是情愿这是真正的垂泪圣母,我多么希望....神迹能够出现在眼前。否定他人的希望对你来说是件快事吗?”他提高了嗓音,扭头看了伊西多尔一眼,相似的蓝眼睛里是隐忍而无奈的怒火,“因为我确实有事要忏悔......这也是我加入十字军并希望在耶路撒冷朝圣的原因之一。愿我父宽恕罪孽。”

    秘密?他狐疑地抬起头看对方,红发男子低垂着头,侧脸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犹如醉酒一般变红。这究竟....为什么他会想到.....是的,那些葡萄酒。他应该早在进入教堂前就想到。

    “你是否记得那天我在浴室谈起的话题?我....我其实是个鸡/奸者....腓力因此恨我,尽管我对他并无那种情感....”他把头埋得更低,声音颤抖着,听起来极为忍耐与痛苦,“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罪人、迟早会下地狱......但是我改不了!”

    “你是不是呼吸急促、浑身燥热冒汗?”

    理查抬起头,发现眼前一道人影晃动,原来是黑发青年正跪在对面抓着他的肩膀焦急地发问,于是疑惑地点点头,“是的。难道是因为我对你有感觉吗?”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以及如果你不希望现在马上下地狱,就与我站起来从那扇门出去!”回应他的是强硬的力量拽着肩膀从地上带起,然而肉/体沉重得要命,像是半截陷入了沼泽。根特领主语速极快地低吼着、每个词组都像是劈砍在盾与甲上发出的重击砸在他耳中:“你喝了太多酒!而这里通风不好,蜡烛燃烧的热促进未干颜料里的有毒物质挥发、然后你将它们大量吸入!如果不出去你马上会死!”

    这时支撑着他的那股力量猝然消失了,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感觉肺部的空气被摔出去了并开始不断咳嗽,视线越发模糊,原本的清明犹如被扎穿底沙袋里的沙子正在迅速流逝......真是太荒诞了,鸡/奸的报应来得这么快吗?或许他不应该承认的。不过那个修士应该没有听见......他狠狠打了自己右脸一拳,震颤与疼痛唤回了一些意识,随后拔出佩剑并试图撑着自己爬起来,向门口移动。

    变故来得太快。原本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修士早在黑发男子行动前决定溜走,现在已消失在门后。他们说的没错,两人正在合力操纵机关来关闭那扇难以被外力推开的大理石门。而伊西多尔在放下他后擎起最大最长的枝状烛台,甩掉插在上面的蜡烛,冲过空旷的大厅把尖状枝插到移门与墙间最后剩下的缝隙里,试图将门撬开,且不放过最后的喊人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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