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

    高迦米拉和伊西多尔的订婚仪式很简单,按旧习当日女方穿一条象征纯洁的蓝裙子,男方带来一枚硬币分成两半象征坚固的契约,而戒指是正式成婚时再交换的。

    他们在选定硬币种类时经过了讨论。首先,材质一定非金即银。其次,根据分割硬币的难易程度,由于银比金难以砍断他们选择了金,如果无法劈开可以不断用手弯折薄薄的一层直至折断。随后选择法兰克制还是拜占庭制,由于后一体系的货币在黎凡特双方宗教中均有流通,鲍德温选择了金苏勒德斯(可以兑换成12银第纳尔)。

    讽刺的一点是到了订婚日细看那枚金币的铸造时间时他发现,这正是自己在1178年为泉水谷城堡的建造而大量铸造的一种货币,甚至为了保证数量它的纯度还不够(掺了不少铜)。此举也是他授意为之,但这些冲动好战的恶果最终形成劣币驱逐良币的局面,影响了耶路撒冷王国的经济与众人对王室的信任,进一步削弱兵马实力,加速了王国的衰亡。

    “没关系,”他装作毫不在意地笑着说,将金币弹到空中又在手背上接住,“我记得他们为了增加抗磨度、流动性并调和颜色还熔了锌进去,更脆也容易劈开。相信我们今后的生活会像分开这枚所谓的金币一样简单而愉快。”

    阐释会变,事实却不会。

    然而在那一天他们还是邂逅了一位未曾料到的客人。交换被劈成两半的金币后他们各自分开了一段时间安顿双方来宾。茜贝拉让女儿喊他舅舅,小莫德依旧气鼓鼓地扭头埋进母亲的怀抱,但能明显看出她的态度已经松动了。

    鲍德温拿出一枚象牙雕的棋子放在小姑娘面前的矮桌上,那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头戴王冠,像牙疼一样用右手托着右脸,吃惊地瞪大双眼,表情非常滑稽。莫德眼睛一亮马上转过身来想伸手去够,对方却一把取回背着手藏在身后。

    “我有一整套这样的棋子,”他蹲下身认真道,与她视线接近平齐,“喊一声给一个。”

    茜贝拉哭笑不得:“你怎么还占小孩子便宜?”

    “目前家里就她一个比我小。”她的弟弟抬头一脸委屈地说,从俯视的角度看眼神简直比小狗还无辜。

    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莫德已经“舅舅舅舅”喊个不停了。狡猾的舅舅大笑着把棋子给她,顺便把女孩蓬松的乌发摸得凌乱,“其他棋子都在家里。想学着玩就来找我。”

    “你耍赖!大骗子!”莫德气得快跳起来了,却突然想起对方同自己说过,大人撒谎不需要理由。她希望自己也快快长大,这样就可以随便骗那些坏蛋了。

    当鲍德温离开姐姐一家去找达芙涅时,看见她正在和一个一头火红卷发的女子交谈。啊,他的另一个远房堂亲。

    “公主殿下,是陛下让你来的吗?”他搬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来,相信这样能让对方直话直说。

    理查的妹妹发色比他更艳丽,肤色更苍白,久久暴露在黎凡特的烈日之下脸颊上的雀斑更明显了,却显得年少可爱。“叫我乔安娜就行了,达芙涅是我的旅伴与友人,就算参加不了她的婚礼我也要来参加订婚仪式。不过你的话也说的通,理查自然是要对此表示祝福的。”

    他点点头,“那么他有什么祝福的话要带给我吗?”说实话鲍德温从不相信这些国王能讲什么真诚的美言。大人欺骗不需要理由,君王更不需要。

    “他祝福你将来在大海彼岸生活顺遂。”说到这里她上前一步错身在他耳畔轻声道,“理查期盼这一天很久啦!还怕你抢了他收复圣城的风头!”

    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能抢他风头的人还没出生呢!”一开始还认为理查会和腓力有一样的心思,但这个想法实在太自大了。她带着他往一处空地走,边走边说。

    “对了,”乔安娜突然正色对他说,“自从教堂事件以来你们从未长时间见面,他想问你吸入那种气体至今有没有任何不适?”

    伊西多尔看着她,怀疑地皱起眉头,“可能我中毒程度较轻,并未觉得有什么影响。不过也有可能是不曾发现。他怎么了?”

    “不久前出城打猎,他发现自己不能瞄准远处跑动的猎物,回城练习长弓时发现射不准四百码左右的箭靶了,而在从前这是轻而易举的事。”

    “看来对眼睛的确有影响。但是,由于我的视力和箭术远逊于陛下,恐怕不能作出有价值的论断,”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理查太关心这些小毛病了,第二个则是,理查是在炫耀武学(他目前的射程只有三百码左右),“在我看来,这种后遗症对日常生活与武艺精进的影响微乎其微。倘若是我,至少不会为此发愁。抱歉如此评价。”

    其实更谨慎的做法是定期观察视力变化情况,是好转还是恶化,并合理检查、求医。但他想英王只要一个安慰的答案让自己放下心来,于是没有说下去。理查绝对不会希望被医生用一个漏底勺子样的扩张器固定眼球,用恐怖的拨针和小钩检查巩膜与晶状体或者切除什么角膜瘤之类的多余部分,而他自己最后曾因为面部神经问题和角膜溃烂走过这些该死的流程,最后还是瞎得很彻底。

    “好的,我会让他安心的。”红发女子点头答应下来,既而又问,“这次是我自己的问题,被关闭在充满毒气的复活大厅(说起来真讽刺)里时,你在想什么?你见到了什么?”

    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幽闭空间里与死亡擦肩而过。犹如风暴中船底被礁石砸穿的底层船舱,水堵住耳朵的一瞬,外界的一切都与你隔离,没有咆哮的水声,没有众人的哀嚎,只有四肢无声地踢动,眼前是温柔、澄澈、宁静的蓝。

    都结束了。你想。绝对的自由。

    “实际上,当时我想的却是我一定能活下来。我看到了将来,看到我和达芙涅将来的生活。以及,”他沉默了片刻,“在此之前,我迅速地回忆了一生。”

    从还是个孩子的鲍德温,到种种生活不便与视觉刺激,再到不得不在前线搏命求生的伊西多尔,以及病房里相拥而吻。人在四岁前没有连贯的记忆,一半的时间都在睡眠里度过,疾病与自由限制一度麻木了他的感官,能够回忆起的其实并不多。而且在最后的一年里他看不见也动不了,就这样慢慢适应了幽闭与黑暗、也模糊了时间,对无止尽折磨的恐惧甚至败给了对死亡的期待。

    “人们总是对没有经历过的一切感到好奇与恐惧,譬如死亡。”他木然说,“但倘若你死过一次,或者体会过濒死,它就驱魅了。”

    “当时我的丈夫死了,授意他的妹妹成为女王,然而作为女人她没有独自执政的权力,只能远赴他乡成婚,不再归来(就像我们的母亲)。他的堂兄窃取了王位,把我关进了城堡里的牢房。”乔安娜转过身去,红发显得有些黯淡,“他们用水杯盛尿羞辱我,于是我只有喝窗台上的融雪。食物从不按时送来,但即使发霉生虫我也从不拒绝.....太饿了啊。还得和老鼠抢食。”

    她突然低低地笑了,“有一天,我特别想念新鲜的食物,于是模仿鸟叫引来了一只愚蠢的地雀,折断了它的脖子,本想拔了毛啃个干净,结果沾了一点血就吐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我只知道没有什么能杀死我。就像母亲一样——父亲把她关押了几十年。我有种预感,她会活过她的一众子女。”

    他在她翡翠色的眼眸里看到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情感。金雀花家族的子女,血脉里流淌着的痛苦与疯狂。

    …

    送走乔安娜后,伊西多尔遇到的第二个不速之客是年轻的弗兰德伯爵。

    “近来你一直躲着我,连这种好事都要瞒吗?”许久不见杰弗雷长得很快,头顶几乎超过了他的耳朵,脸上孩子气的圆润全部消失了,显得眼睛更大、更深,成熟里有些阴郁憔悴。

    “抱歉。我在前往城外驻扎时想过来见你一面,但他们说你打猎去了。”自从伊西多尔开始追查画匠死亡事件他们就没怎么见过,尽管他并未刻意躲避杰弗雷。之后一个留守城中,一个驻扎城外,哈拉顿堡被攻破后他又长时间休养不出。他们确实需要交流,但不是现在。

    “或许我们不应当一见面就互相指责。你看上去状态并不好,在担忧什么....或者谁呢?”棕色发的少年人走近他打量着,突然愤怒地抬头问道,“你的剑呢?我叔父给你的那把诺曼古剑呢?”

    “遗落在哈拉顿堡了。有机会的话我会托人赎回来。”

    “是的,自己的封地比什么都重要。”杰弗雷冷笑着绕到他背后,“你们一到雅法就计划好了,先是订婚,再渡海成婚。倘若我猜得不错,你现在应该已经在关注离港的船只了吧?”

    他最受不了这种暗怀怨恨的嘲讽(也是因为没有料想到杰夫雷会如此抗拒他的计划),觉得有必要挑明并有理有据地争吵,“你的话听起来就好像我离开是一种违约、背诺,不可饶恕。但为什么非要把我们捆绑在一起?我让腓力尝到了甜头停驻在这里,暂时放弃扩张北法的领土。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并未出任何差错,更何况他们更拥戴的是你这个真正的继承者,而不是一个来路不明又臭名昭著的代理人!”

    “所以我应该感谢你保住了佛兰德斯?难道你真的考虑过让他们拥戴你、取代我?”

    对方的回应更加尖刻。

    “你真是不可理喻,”伊西多尔这下反而冷静了,绕开了他,“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总是先从身边人开始怀疑。第一个正眼看我的法兰克人是你的叔父,不是你。我不是你的父兄,没有那么多责任和义务,我们之间只有一纸契约相连。倘若你觉得我的决定无益于你将要做的事,或者我并不值得相信,我们可以终止契约。我也不是非要这个领主头衔不可。”

    杰弗雷如同被冷箭射中一样怔住了,这下看上去更像被抛弃者了。他没有想到从对方充斥着怀疑与怨恨的眼里还能看到些许悲伤与歉意。

    但他选择不原谅。剑丢了就是丢了。

    “对不起.....”少年人正欲上前拉住他,又出于恐惧与愧疚放下双手,“之前总觉得你干涉了太多......自负让我感觉活在你的阴影下。但现在我才发现....是我太依赖你的决策了。

    “最近我真的太累了,我的能力不足以料理所有事务,而仅仅能做到不犯大错。比起做一个封君,我宁可(也更擅长)在弗兰德的旷野狩猎或牧马。如果不是今天看到你和科穆宁夫人订婚了我还不相信那些事....你以为我不想回弗兰德吗?我时常梦见那里的牧草与骏马!但是我不能离开——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希望你离开,我原以为可以把你骂醒.....”

    “你才是不清醒的那个。”伊西多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转身就走。

    “不!别走!至少别离开雅法!”杰弗雷近乎哭喊着说,“我的堂叔鲍德温.....他突然决定自封弗兰德伯爵、侵占我的领土了!而我远在黎凡特,应该去求谁?我再也回不去了…”

    闻言他瞬间警觉起来,下意识问道:“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他还对你说我将渡海离开这里?”

    在他身后杰弗雷脸色惨白,简直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幽灵,现在看上去好像除非对方再跟他说一句话他才会有活下去的希望,于是回答得很快:“维尔阿杜安。”

    这时鲍德温才回忆起阿尔苏夫的决斗和解,以及与达芙涅重逢后在病房里听到铜罐被撞倒的声音。有人想通过杰夫雷控制他。

    他知道应该去找谁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