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贝拉

    高迦米拉见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靠在墙上,面容隐匿在阿拉伯木窗几何纹投下的明暗错杂里。她走上前企图扶住他,却被一把挣脱了。

    “那不是你的错。”她怕他出现什么精神不稳定的现象,最近的一些事的确能把人击垮,“我以为你已经走出来了。别吓我。”

    达芙涅扶着他的侧脸让他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对。然而鲍德温眼里没有她预想中的痛苦,反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她无法解释清楚),语气镇定得反常,“我还没有那么脆弱,无人能再次用那件事真正攻击到我。”

    他说着双臂从背后箍住她,略一低头就吻了上来。达芙涅能感受到他高挺的鼻梁与瘦削的脸颊猛地压在她脸上,这个吻又长又狠,仿佛要把两块铅挤压成一块。而她也任凭原始情感暂时支配,同样地回报他,直到尖利的犬牙带出一阵咸腥,他的唇上终于染了血色。

    “这几日我该出去见见其他人了,”鲍德温松开她说,不同于以往的是他在亲吻后依旧有些冷淡,“等到我接近痊愈,我们会订婚,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许久之后她回想起这一日,发现他从这时开始就有些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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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第二年的主显节前,法兰克人们依旧停滞在雅法,完成庆典后再奔赴圣地。

    城西一片废弃的广场上两道人影孤独地对峙着,他们在进行一场剑术比试,一度僵持却没有人先发起进攻。

    “我将让哈拉顿堡的幸存人马驻扎到你那里。”黑发蓝眼的年轻人以闲谈的语气道,打量了一下手里已经缺刃的旧剑,随后调整起手式与步法。

    “你真的不愿意留在城里?”年长者不无担忧地问,“那样你将身处最危险的境地。而且你要成婚了,不是吗?”

    “可你连孩子都有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已决意离开,自然是和留守雅法城中的显贵们交集越少越好。还要想好怎样对杰弗雷和法王解释,希望他们已经满足了。

    巴里安被噎住了,“高迦米拉放心你这样吗?你的腰?”从前的耶路撒冷王对城防颇感兴趣,但是对于动刀动枪连看看的心思都没有(最好现在对方也对比试意兴索然)。他倒是真心的,但在对面的人耳中听来却像激将法一样刺耳。

    “如果我的姐姐在这里,她会希望你怎么打?”年轻人勾起一抹冷笑,依旧维持侧举双持长剑,“这里可不是耶路撒冷,你面临的难道是萨拉丁的大军吗?”

    好吧。

    巴里安无奈地握紧了自己的剑,以他认为最沉稳正确的力度与方向朝伊西多尔攻来。那是标准的右上斩起手,速度不算很快但胜在力度,直指对手的肩胛与脖颈,逼迫其在喉咙被侧面划开前接下这一剑,同时付出小臂麻木、在接下来三招内动作迟缓的代价。

    铁匠的看家功夫。在他眼里对方与一块烧红后拧成条状、放在铁砧上的的原材没有区别,现在只需要将铁锤打下去。

    但是对方的剑从一个更高位点切入、与竖直面形成的角度更小,由于几乎是垂直劈下它的速度奇快、力道近乎蛮横,从侧上方硬生生截下了巴里安的剑。而且由于那个几乎可以忽视的向内锐角,它成功压偏了他的剑,刮擦着刃突破右侧防护后剑尖刮擦着胸前的锁子甲一直向上划到左颈。

    以攻为守,以力打力。

    “这叫怒击刺。你的父亲没有教过你吗?”鲍德温清澈的嗓音从巴里安右前方传来,他不知何时已逼近他身前,“你方才没有注意到我右腿后撤一步,且极力要求你先出剑。”

    “你恢复得真好。以及我注意到了,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什么?剑刃可凉了,在冬日里抵在脖子上一点也不舒服。而且被一个多年沉疴难起的人(虽然现在已经不是这样)打败也算不上什么愉快的经历。但是说实话他依旧为对方的进步而高兴。

    “高弗雷从前教过我,但我从来没有机会多加练习。”利刃从他脖颈上移开了,随后是收入剑鞘的声音。

    “那么你一定是非常有天赋的学生。”巴里安说着也开始收拾残局,“有时难以想象如果你从未生病....”

    “不,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对方突然打断了他没头没尾地说,同时开始小心地扶着腰稍作活动,即使没有大幅度动作,时间稍长的对练还是有些令他吃不消,“他分明是你的亲生父亲,却没有几天对你尽到父亲的责任(是的,连这种基本招式都没教你)。我分明是一个资质与体格都普通的孩子,他们却把最好的老师都安排给我。”

    “高弗雷是高弗雷。你不必这样自谦,我们认为你配得上这一切——至少比认识的其他人都强。”他想不出具体怎么宽慰,于是赶紧提上下一个话题,“对了,你来找我一定不止是为了练剑的吧?”

    …

    “你有把我的身份告诉茜贝拉吗?”

    两位领主在庭院中密谈,羊蹄甲宽大的叶片笼罩着他们的黑发与面容。事情是这样的,根特领主和高迦米拉订婚前想邀请伊贝林男爵和他的夫人出席(实际上这是一个比较私人的仪式,参与者不超过十人),然而他们陷入了一个尴尬的问题。

    “啊,很抱歉....我原本认为这也是....你的意愿。”

    鲍德温一看巴里安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就知道没有好结果。这家伙的出发点总是好的,但有时会办蠢事——而且拦不住。他无奈地移开视线。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因此发愁,”他的姐夫压低声音道,温和的深色双眼看上去很无辜,“她真的很激动——把莫德吓了一跳,但没有不好的情绪(难道你认为她会有吗),还非常想再次见到你。”

    他垂首,叹气,“如果我和她想继续在人群中隐匿身份,就不应该相认。以及另一件事只由我能解释。而我并不想。如有必要,我宁可终身逃避这件事。不过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好吧,带我进去吧。”

    巴里安打量了他一番,随后点点头,两人绕过爬满翠绿藤蔓的篱笆推门进入。父亲喊了年幼的女儿出去(她扭头警惕地撇了根特领主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被拉走,显然此人没给她留下好印象),黄泥砖砌成的房间里只剩下一对昔日的姐弟。他失去了一直以来支配行动的勇气,有点手足无措。

    毫无悬念地,他们再次拥抱了。但这次主动的人是茜贝拉,流泪的也是她,而浑身僵硬的人反倒是鲍德温,最后慢慢地回抱了姐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感受着血亲的热泪与将自己箍进怀里的力量——她的肩膀与手臂在微微颤抖,随着胸口的起伏——仿佛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四岁男孩,而她尚未前往修道院接受那位严苛古板的姑母的教导。

    “我无法....抑制住自己回忆起上次道别的时刻。”他听见她哽咽着说。

    “上次道别也是在这里,而我扮演着一个疯子的角色。”黑发男子勉强勾了勾嘴角打趣道,他的感动时段早就过了,现在出于恶趣味非常想破坏这种催人泪下的重聚氛围。而且,还没切入正题呢。

    “你知道我不是指那次!”茜贝拉松开他狠狠地用衣袖抹了抹眼泪,简直像家长教育调皮男孩前撸起袖子的架势,“你这个坏孩子,我算明白莫德像谁了!”

    “愿你记得我过去的模样,”鲍德温道,“也愿你想象我将来的模样。以及,现在我终于能拥抱你了。”他依旧记得七年前的三月,她在他面具的额头上最后一吻。

    “是的,我绝对不会想到你还活着,”她笑了,尽管眼角泪痕犹在,“真是比肩乃缦*的神迹!你又比我小了五岁,以及你的发色与新身份.....”

    (*旧约里乃缦在约旦河沐浴七次,治愈了麻风病。)

    “主使我自深渊归来,我亦不敢奢望更多。”他垂眸以一个谦逊的微笑揭过了解释原委(实际上他自己也并不清楚,因为耶路撒冷王鲍德温四世的尸体应该还在圣墓教堂),然而再次直视姐姐时他的神色却越发复杂,“茜贝拉,我.....不得不为那件事向你致歉。”

    “是因为说服我嫁给居伊吗?”她很快回答道,有点哭笑不得,“那当然不是你的错,只能怪巴里安。”

    “不,”根特领主后退一步低下头去,整个人笼罩在往昔的阴影中,茜贝拉无法窥见他的具体神情,“是小鲍德温。我应当为他的死负责。”

    他在提尔安顿好自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姐姐和外甥的消息。当得知继位仅两年的鲍德温五世突然夭折,而隐情是患上麻风病,不久之后茜贝拉也死于城破乱局中的火灾,他感觉到喘不上气的绝望。耶路撒冷的沦陷是他设想过的,可对于失去两个亲人却毫无心理准备。已经有太多的人在得到应得的道歉前就离他而去,而无法说出那些该说的话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当时我才是离他最近的危险所在还不自知.....”他抬手覆上脸,声音也开始哽咽,“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是我太自私了,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所以我.....我本应该自他出生起就保持距离的.....”他根本没有拥抱那个男孩、与他玩乐的资格。他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也不应接触任何一个孩子,因为那会毁了他们的一生。从这点看,麻风病人理当遭人唾弃。

    “不,不.....”他感觉有人抚着自己脑后让他靠在肩膀上,胸口又酸又闷,泪意更加汹涌,“我事后想起过这一点,但在这件事上你没有过失。如果剥夺你爱一个孩子的权利也太过残忍,而且是他缠着你更多。在那孩子眼里你一直扮演着父亲的角色.....那都已经过去了,至少他的一生过得很幸福。”

    “我时常会忘记自己的状况。叔伯将那个名字给我,我又把它传递给他....这分明不是期许与荣耀,而是个错误,传递厄运的错误。”鲍德温紧紧抱着姐姐毫无掩饰地哭泣,多年以来他从未这样宣泄情感,“那些年我苟延残喘地活着,你诞下一个个孩子又看着他们死去,而在今天看来这些付出已经失去了效力.....他们把这个名字连同冠冕压在我头顶,我更应当让它们的副作用止于我一人,而不是.....而不是对着另一个孩子重复这种事。”

    我们为什么而战?为了延续荣光?还是延续痛苦?荣光属于家族,痛苦属于自身。

    “但是现在我们自由了。”他听见她边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轻拍着他的后背边这样说,“我们已经叛出了。国王与女王的事与我们无关。”

    从茜贝拉的肩膀上抬眼望去,那是一件充满生活气息的房间(有编制了一半的柳条筐,撑着亚麻布的绣梆,桌上有泡在牛奶里的干面包,地上是孩子的粉笔画与玩具马),他意识到她的确叛出了,但自己还没有。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轻易放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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