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萨拉丁

    我从信鸽腿上拆下密信,结合起先前的信息来看,这次的刺客来源于法蒂玛王朝残余的什叶派与努尔丁的旧部。我竟然想不到对我区区一人的恨意足以使什叶派和逊尼派联合起来。我曾天真地认为只有吉哈德才能将我们所有人联合起来。

    在沙漠里,千万不要小看一株浅浅破开沙面的小草,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到它的根茎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绵延了多少肘尺。也千万不要拒绝一个干瘦可怜的小老头的忠告。譬如我。

    在青壮年的时候,我通常都作为一个影子而活。我曾是伯父谢尔库赫的影子(而他是努尔丁的影子,所以我是影子的影子),在他死后,我是法蒂玛的阿尔阿迪德的影子,随后我则成为努尔丁的继承人萨利赫的影子。

    我的常服大多为黑色,因我有自知之明(不像那群张扬的法兰克人)。我是一团暗影,一团越来越大的暗影,蛰伏于象牙王座之后,涌动于法兰克人的圣城四方。我以真主之名、以谢尔库赫之名、以阿尔阿迪德之名、以萨利赫之名行事,我是他们最虔敬恭顺的仆从,我永远不会违逆他们的意愿,他们却也无法左右我的意志。

    终于,在希吉来历569年*,阳光照亮了我的黑袍,我走到了亮处,开始自称苏丹。那时伊马德丁.伊斯法哈尼和伊本.沙达德来到我身边,他们是我最诚挚优秀的下属。我前往阿勒颇朝圣,用刀剑与金币换区了他们的欢迎,在倭马亚清真寺朝拜(多年后我也会进入耶路撒冷在阿克萨清真寺朝拜)。我迎娶了努尔丁的遗孀伊斯玛特——我一生中最重要也最敬爱的女人,直到今日我仍时时怀念她。最不稀奇的一件事是,法兰克人那位患有麻风的王子继位了。那一年,我三十六岁,认为不会再有人将我逼入阴影中。

    (*换算为公元1174年。)

    但是我想错了。我不应轻视那个麻风病人,他的疾病反而是真主对我的恩赐,却令我产生了对他的同情,以及尊重。我珍视与对手的友谊——倘若他愿意承认的话——并守住了我的誓言。

    在耶路撒冷的最后一个鲍德温死后,女王的丈夫假模假样地向我签订条款,并纵容雷纳德继续劫掠我的子民。你知道的,尽管自己并不需要,我一向不拒绝送来的第纳尔,总有用得上的时候。我把它给热那亚人,扩充了亚历山大港的舰队,把它给花剌子模,拥有了一支强悍的雇佣军,把它给马穆鲁克,他们反哺我以更胜子侄的忠勇。我把它们献给了吉哈德。

    至于雷纳德的事,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理由、开端,使杀戮更加正义。正如同当年我主动派人在叙利亚煽动起反对萨拉丁的热潮。但那几声呐喊是无用的,它们无法化为真正的刀剑伤到我。

    “在那之后呢?”我们的新朋友问我。他是法鲁克的救命恩人,一个有些孱弱却不乏深沉睿智的男孩。对于那些往事他听得很认真,在我停下一段时间继续午茶后才开口。

    我在咽口中的食物。因为这叠库纳法的奶酪有些干结,反而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做这些甜点的手法,标准的库尔德式。那时候我也和这位穆拉德差不多大,眼里的水光与希望尚未被蒸发。

    我应该是向他笑了,笑得神秘又有孩子气(这是一种老年人独有的技能,在中年时我要严肃无趣得多,在青年时则笑得更加不怀好意)。

    “谈及剩下的钱财与精力,我将建一座图书馆,”我说,尽管这听来如同山鲁佐德的故事一样,“除了阿拉伯人,不论是希腊人、法兰克人、突厥人还是蒙古人的著作,一切的一切,在这里都有一席之地。这是亚历山大曾做到的,我也想做到。这图书馆就在亚历山大港,托勒密时代的旧址上。凯撒烧了它,而我将重建。”

    我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膛里燃烧。所有人在我处都有一席之地,为了他们的福乐也为赎清己罪。进驻阿勒颇时,我免除了异教徒的税收。收复耶路撒冷时,我布施自己的钱财赎回法兰克人的自由。我也向任何怀着善意的朝圣者敞开大门。但我也有其他的原因,它更实际也更神圣。

    一向沉静的穆拉德瞪大了双眼,仅剩的右手攥住了外袍,有吃惊也有感动。“谢谢,”他的声音里有哽咽,“谢谢,您做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非常非常.....这会使我们所有人受益匪浅。”他来自突厥,一个迁徙而来的民族。

    他停顿片刻,平复了心情后继续说,“我能知晓其中原因吗?在战时您就有这样的设想。”

    “不止是设想,”我的语气自豪地不像暮年之人,哪怕是收复耶路撒冷也并未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在法兰克人渡海而来前我已经派人这样做了。倘若没有战争,这些天她也该落成了。”

    希吉来历580年,鲍德温病逝。我竟然有些无措。作为一个麻风病人,早有人劝他放下一切在某个安静的院落度过余生,那样的话我不会知道他的死亡。然而他支撑了十一年,在漫长的岁月里叠加性的伤病感染都没有使他屈服,他坚定又倔强、灵魂里如有烈火在燃烧,怎么可能死在二十四岁生日前的三个月?可他就是死了,我却不相信。我的密探在他的葬礼上窥见了那张可怖的脸,这是他死亡的证据。

    我却说,不至如此,他会在另一个地方活着。孩子,你听说过大马士革山羊吗?小时候它们有着雪白的毛皮,卷而长的耳朵,面孔清秀标致如少女,我曾见不虔诚者……然而长大了你绝不敢再去看它们的脸。那绝对是被恶魔附了身的样子。我那时候不信邪,养大过一只。

    八年。八年前我同他见过一面,在蒙吉萨,八年后又见了他一次。我觉得他的情况比大马士革山羊还惨烈....请原谅我的措辞,朋友,别笑。因为它摧毁的不仅仅是他的面容,倘若他可以自己作出选择,必定宁可牺牲英俊的面容也要换来可供自由支配的身体。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人在命运之前是无力的,消逝如流水。然而那只是个开始。

    在之后的一年里,我与伊斯玛特先后染病。我们都不再年轻了,不得不对此重视一点。冬天我在征服底格里斯河流域时突然高烧不退,罔论骑马,我连亲自签署文件都做不到,只能依赖伊马德丁与伊本。他们用担架把我运会哈兰,我与妻子的病榻紧紧相连,互相安慰,不错过每一次早安晚安,只恐哪日是最后一面。

    我已连日昏沉,以至于一月中旬的某日清醒过来还以为是回光返照,急着要立遗嘱。我成婚晚,孩子们都还年幼,阿拉迪尔和法鲁克是我最信任的人,然而那时我对他们产生了怀疑,惧怕他们要在我死后左右我的儿女,正如同当年我自己所做的那样。在处置阿尔阿迪德的遗孤和萨利赫之时、在对着耶路撒冷的乱局冷笑之时我不会想到自己的将来。我时常会做噩梦,梦见燃烧的曼苏拉*、火光里妇孺的哀嚎、那些暴毙在马场或浴室的哈里发继承人、破碎的颅骨与外露浮肿的舌头.....

    (*1169年萨拉丁在法蒂玛王朝发起血腥政变。)

    我在其余的时间只要能聚起精力,就向真主祷告以延迟那一天的到来(而除此之外我也做不了更多),作为回报,我将领导起吉哈德,将法兰克骑士赶出这片土地。

    我的堂弟、谢尔库赫之子发动了一起叛乱,随即被刺杀。天知道是哪个希望我活着的人请山中老人干的。不论如何我要谢谢他。

    我记得那是2月27日,我最后一次向伊斯玛特道晚安,随后她再也没有醒来。

    与之相对的是,我自那日之后渐渐康复了。是伊斯玛特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我既欠下了对真主的誓言,也欠下了她的情。

    我是个老人,我只有当下,只有这几年。我开始思考,在人死后,还有什么能够留下来呢?

    铜金会熔去,圣城会易主,王朝会覆灭,盛世难再返。

    第一个想到的是对真主的供奉。我以伊斯玛特的名义在哈兰建了一座清真寺,每一个来此做礼拜的人都不得不问候她的名字。嘿,我要去伊斯玛特清真寺。是伊斯玛特夫人赐予我洗涤的净水呀。是伊斯玛特夫人赐予我参拜的地毯呀。是伊斯玛特夫人.....

    可是我又想起经历过的阿勒颇大地震,无论是苏丹的宫殿还是清真寺,都将碎为齑粉,身化扬尘。在那众人号哭的废墟之上,还有谁会记得萨拉丁和伊斯玛特?

    于是我想到了知识和书本。

    罗马时期狂热的基督徒残忍地杀死了希帕提娅,却没有杀死她传递下来的知识。它被保存在莎草残卷里,阿拉伯人译出的抄本里。婆罗摩笈多从印度带来数字和算经,献给巴格达的苏丹。巴勒提舒从波斯带来种种机械制造,献给我们的埃米尔。哦,更别提我们的英雄伊本.西那*和拉齐还有贾比尔了!抄本像良性的疾病一样蔓延,把知识植入人们的内心,代代相传。

    (*即阿维森纳的阿拉伯名。)

    把知识传递下去才是最热烈最神圣的事!我只恨没有能力亲自著书立说!尽管我在持剑前也曾提笔作诗,那是随我伯父出征前的旧事了。假如我在千百年后也有读者能同我产生共鸣,即便将我埋葬在最简陋的棺材里,我也能感受到快乐与感动。

    孩子,倘若你还没有决定将来要做什么,不妨将我的这一愿望继续下去吧。如果你想去亚历山大港看看我最长寿的子嗣的出生,那我会帮你把一切安排妥当。你是个耐心又博学的人,他把你教得很好,比法鲁克强多了。我将在这里期待着你迎来自己的吉哈德!

    我?你是说我吗?我已经太老了,有种预感理查会是我的最后一个对手。

    愿真主保佑你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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