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

    梦夜觉得韩琦越来越怪了。

    他现在成功地恢复了曾经的话痨本性,好像之前话少的时候是被夺舍了一样。单是话多也就罢了,他还变得婆婆妈妈絮絮叨叨,讲道理之余还无死角地进行关心劝说。最让她受不了的是韩琦这天在茶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半天,她以为他要干什么,结果他说了一句。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来月信呢?”梦夜登时一口水吐回杯子里,惊异地看向他,心里已经转过了无数句话。

    这事你为什么要听说?

    这是你该问的吗?

    关你屁事……

    好在那会儿茶楼里没什么人,梦夜环顾四周,看到了刚管理好表情地小二。再回看韩琦,没有一点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妥,四平八稳地坐着,好像是在等她的答复。

    “你问这干吗?”

    “不是会疼吗?我看你这几个月没一点反应。”他正色道。

    懂得还挺多……

    脑子不用在正地方……

    梦夜放下杯子,克制了一下不立刻骂出来。“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吧。”她看向韩琦。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默默端起杯子。

    他们住的屋子里远没有庭院里凉快,晚上就常常在院里乘凉。梦夜也不坐石凳,就往台阶上一坐,一脚台阶上一脚台阶下,手搭在膝上,靠着柱子能坐很久,听着外面的虫鸣和鸮声,习惯了也不觉得阴森。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在这儿坐着,韩琦过来坐到她旁边,手里拿了个垫子给她。“坐垫子上,台阶凉。”

    梦夜偏过头,看看垫子看看他:“不用,我没这么矫情。”

    韩琦眉头一皱:“受凉了肚子疼。”

    梦夜无语:“你自己用吧,我习惯了。”

    韩琦把垫子放腿上,嘴里还在絮叨:“平时就要多注意,寒气在体内积多了对身体不好,姑娘家家的自己不知道爱惜自己,将来可怎么办啊。”

    梦夜忍无可忍,转过头问他:“韩琦,你成亲了吗?”

    这突兀地一问让他很迷茫:“没有啊,怎么?”

    “建议你话少一点,不然连媳妇都找不到。”

    韩琦哂然一笑:“我这些话也不会给媳妇说……”说到这里他打住了,“这话留给花阁主吧。”

    “那你天天跟我叨叨这些做什么?”梦夜企图治好他唠叨的毛病,让自己日后清静。

    韩琦这次没立刻答话,只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淡淡笑了下。“就是觉得你太不长心了。”

    好理由。

    “你有多大?二十七?”他说话轻了一些,问道。

    “二十六。”梦夜不是很忌讳别人问自己年纪,她不喜欢没有意义地纠结这些改变不了的事情。

    “也差不了多少……”韩琦自言自语道。梦夜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也不想回话。后来又聊了几句韩琦就起身回去了,还不忘叮嘱她早点回去睡,别在夜里受凉。

    他让梦夜想起曾经关心过她的人,尤其是那个已经有一年没见的人。根据菡林苑的消息,他应该就在上阳,离她并不远。但上阳城那么大,找一个不出名的人就像大海捞针。况且以她现在的处境身份,她不能公开找人,而且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打个照面寒暄几句,不过如此,甚至连寒暄的话都不一定说得出口。她也不想见他,毕竟曾经那些事她到现在都不能释怀。

    如果没有那个贱人造出来的那些事,现在或许会变得很不一样吧。

    她对相隔数年的往事有一丝怀念,很快就带过去了,毕竟隔的太久。如果他像韩琦这样,他们应该不至于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想到这里,她合上眼,用力挤了下眼睛。

    离开钟灵山就是为了远离那些,何必要自寻烦恼地再去想呢。

    六月的天亮得早,梦夜习惯性地会早起练功,不想睡太晚,坐了会儿就回去了。原本安安稳稳睡着,后半夜突然听见院中铛铛铛有人敲锣,她于是惊醒过来,正准备看看怎么回事,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韩琦。

    “带上兵器走,紧急任务。”韩琦说完回屋收拾了。梦夜听完,外衣一披拿上梨霜挂了门就走。院门口已经有人列队,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看见队首立着一个人,身后的披风把他整个人的轮廓勾勒成两道直线。那里所有的人都静默地站着,手中各自拿着兵器。梦夜立在队尾,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韩琦从后面赶过来。“站好,阁主要发任务。”他把她一把拉进队里。

    “夜鸮,带你的人去春生庄,”前面那人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夜狼,你们五人,夏盈庄。夜狸,你们五人,秋声庄。剩下的人跟我去冬景庄。另外各带二十外阁人手,立刻行动。”

    众人得令,应了一声,瞬间站成四团,又有三人站出指挥。梦夜记得之前说让她跟着韩琦,跟着孟琅,就往韩琦那边去。“夜莺,跟我走。”梦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靳雨在叫自己,看了韩琦一眼,往靳雨那边去。

    组织好人马,他们迅速从侧门驰出。从她出房门到山庄门不到一刻钟,她仍然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要干嘛,只是跟着阁里的人一起走,觉得是什么要紧的事,也不敢问。

    好端端的,干嘛半夜往四大武庄跑。

    他们快马加鞭,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冬藏镇前的大路口。快到路口的时候梦夜就隐约闻见些烟味儿,上了大道一看,黑夜中,远处火光冲天。

    她瞬间瞳孔一缩:冬景庄着火了。

    偌大的武庄,成百上千弟子,数百仆役,怎么会失火成这个样子?

    没有人停顿,人马一路飞驰过大道,在黑夜中扬起尘土,穿过牌坊,踏过街道。冬藏镇的百姓从睡梦中惊醒,原本寂静的夏夜被恐慌和哀嚎包围。有人到街上远观情形,被飞驰的马匹吓得不轻,又是一片混乱。靳雨骑着白马在最前,披风扬起,虽然疾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脸上依旧毫无波澜。过了一条街,他侧脸向部下说道:“带五人去安顿百姓。”部下“是”地答了一声,回头大喊着叫最后五个外阁人停下,回身去了。

    冬景庄大门前一片混乱,火还没有烧到这里,门口抬人的,提水的,拿工具的,进进出出乱成一片。靳雨跳下马,一把抓住一个小厮:“总管在哪。”

    这人慌得不行,又被靳雨的言行吓得不行:“总管……总管……”一阵咳嗽传来,靳雨抬头,见庄中总管正咳着扶墙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身上衣服烧了一大片,完全看不出颜色。他撒开小厮,上前去。

    “姜总管,庄主呢。”总管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戴着面具,听着他声音耳熟。

    “你是丘公子?”

    “是,听说庄里走水,我带人来帮忙。庄主和小姐呢?”

    “在,在闻松楼,”总管略略扫了一眼他带的这些人,“小姐在玉露轩。”

    听罢,靳雨回身说:“所有人跟我进去,灭火,救出庄主和小姐。”总管看着这些人跟在靳雨后面一个个进去,吩咐小厮们也赶紧去灭火救人。

    靳雨带着一行人直奔闻松楼。他常来,熟门熟路,即使夜晚又黑又混乱也能摸着路。火焰给整个楼描了个边,跳跃在黑暗中,烧红了天空。楼下的入口快要被火焰封闭,所有人都定定地站在这里,等着下一步命令。“庄主应该在三楼,夜犬,这五人,跟我上楼。剩下的人灭火。”被选中的人虽然不太情愿,仍然不敢抗命。夜犬得命后组织人准备上楼,靳雨在这个空档向着梦夜喊道:“夜莺!”梦夜闻声在原地站住。“去玉露阁。”然后顺手抓了个小厮让带路。梦夜隐约听见他们说玉露阁是冬若雪的住处,跟着带路的小厮回头就跑。

    玉露轩的院门还是完好的,里面已经是火海一片。一群小厮侍女来回奔跑着打水喊人,其中有一个一边哭喊着一边拉来往的人。

    “小姐,小姐还在里面啊!快救小姐啊!”过来过去的人没有一个应她,不等她拉住就急忙脱开身跑了。她急得大喊:“快救小姐啊!来人啊!小姐还在里面!快救小姐……”

    “她在里面?”梦夜冲上前拉住她手臂。“小姐就在卧房,还有含英……”梦夜看向被火焰包围的屋子,心知这一趟是必须闯的。门口的房梁已经塌下来,堵了入口。她看准侧面火势比较小的窗户,定了定神,飞身踹开窗子跃进屋里。

    屋里的桌子帘子都在燃烧,熏得她睁不开眼。她抬起袖子掩住口鼻,眯起眼睛四下里看了看,觉得不像冬若雪的房间,估摸是进了侍女屋里,于是伏下身子移动到房门口,踹来门来。她在这屋子里连着踹了五六间都没找见冬若雪,衣服上倒是烧出了五六个窟窿,四周噼噼啪啪地烧着,屋顶也已经烧着,时不时掉点东西下来,在地上继续燃烧。梦夜退到一处空地上,接连咳嗽了好几声,目光在四周寻找着还没有搜过的地方。

    火烧的越来越大,几乎不留一条出路。该不会是她自己已经跑了吧?梦夜突然想到。为了救个人把自己交代在这儿实在不值,这屋子这么大,鬼知道她是跑了还是困在哪儿了。她看准一个豁口,刚准备抬腿冲出去,屋角的柱子轰地倒下,屋顶也随之塌下,露出一片漆黑的天空。梦夜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一声尖叫,她意识到冬若雪还在这里,而且离她并不远。虽然她知道再折回去找冬若雪危险会很大,但见死不救更让人不舒坦。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回去了。

    没走几步,梦夜透过高温中有些扭曲的空气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身影,大概是一身白衣,被火燎得发黑,正踉踉跄跄到处乱撞。她抱着侥幸的心理,准备喊她一声,刚张嘴就是一阵窒息感,嗓子发涩,连着咳了几声,哑着声音尽量大声叫道:“冬若雪!”那人听见了,定睛看过来,然后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拉住梦夜的手臂。梦夜一看,果然是冬若雪,虽然脸上全是灰尘,但仍能看出一副姣好的面容。“跟我走。”梦夜已经没法大声说话,反手抓住她手臂就去找出口。头顶上骤然哗啦一声响,瓦砾碎片尽数砸下来,她赶紧一把拉过冬若雪。

    眼看不是办法,为了隐藏灵师身份送命自然不值。梦夜脱开冬若雪的手,拔剑出鞘,向着墙壁隔空蒙挥一剑,眼前的火海中分开一条道,她顾不上冬若雪,只低声一句“走”,在旁边火还没烧过来的时候迅速通过。冬若雪紧随其后,只听得“砰”得一声,墙面上一个豁口,梦夜俯身从那里出去,她赶紧跟上。一出来见外面乱作一团,叫人的叫人,灭火的灭火,登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被梦夜一把拽走到院子中远离屋子的地方才回过神来,这时她在外面急得焦头烂额的侍女含章已经过来抱着她痛哭了。

    “爹呢?我爹呢?”她回过神来拉住含章问道。

    “小姐……老爷在闻松楼,那边……那边……”话未说完,院里众人都听到那边一声轰然巨响,回头看去,那栋被火包围的高楼已经不见,只剩下烧得通红的夜空。冬若雪甩开含章,撒腿向那边跑去。含章赶紧跟上。梦夜知道那边人多,出不了什么事,但还是在后面默默跟过去。

    冬若雪赶到闻松楼前,只见面前一片狼藉仍在熊熊燃烧。边上有些刚逃出来的人,连声说好险。一群一群的家仆加紧了运水灭火,嘈杂一片,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她过来了。她愣愣地看着刺眼的火光,耳边一头是人声嘈杂,一头是燃烧的声音。这座楼是整个冬景庄的象征,楼顶曾为她扎起红花,楼里她与父亲琴棋书画。如今,它就这么倒在她眼前。

    未见高楼起,只见高楼塌。

    不知烟雾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她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这么凄凉的场面,她没有泪,注视着一片火海,没有任何想法,没有任何感受。含章叫她,拉她,摇她,她都不应,就是这么站着,像是石化了一样。

    梦夜站在离她不远的后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有些替冬若雪悲哀,又想到一些事。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烧得了冬景庄?

    如果他们是来冬景庄救火,那全阁倾巢出动,莫不是四大武庄都遭殃?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震,觉得这事并不简单。

    还有一个她不太明白的地方。

    看他们刚来时那个架势,这边有个刚烧起来没有很久,因为火势大才控制不住。他们在路上就走了半个多时辰,起火的消息一来一去,怎么都得把这儿烧成灰。到底是怎么提前预知这边起火的?

    她想到一种可能——

    贼喊捉贼。

    梦夜脸色一沉,瞻星阁果然不简单。

    全体家仆齐心协力,在破晓之前把火扑灭了。

    天空透出一丝亮光,黑夜把留在了山庄的地上,这里遍地废墟残垣。所有人都站在闻松楼的废墟前,沉默着,像是对这里的一切哀悼。整个院子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的沉默中,脚步声打破了死寂。冬若雪闻声向废墟上看去,一个人逆着光出现在视线里,在晨曦中勾勒出轮廓,他没有分毫慌张,一步一步,在废墟上如履平地。

    所有人都如瞻仰神明一般抬起头仰望,冬若雪微微含住下巴,眼睛上翻看向那个身影。

    她知道那是谁,就是那个人,与她定下盟约,常常来往山庄,如今又踏在废墟之上。

    她突然读懂了自己心里的感觉,不是悲不是惧,也没有得救的欢喜。如今她被迫仰视这个人,以后她一定要让他知道她不是任人摆布的蝼蚁,也永远不会崇尚救助她的神明。

    心里那种,是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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