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出很远,确保对方没有跟上来后,余少欢在一座小桥边停下车。
桥下的水已经漫出浅浅的岸边,小河边的垂柳在水中涤荡着柔软的身姿。
如果忽视掉这混乱的氛围,这里的雨中之景称得上美好。
雨滴啪嗒啪嗒滴在车顶,打出节律的声音。
“刚刚吓到了?”余少欢转身从后座摸出一瓶水递给吴多喜。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吴多喜苦笑着接过水,“我以为我早就学会了任何时候都面不改色,结果......”
“刚刚这种情形是不是就会产生吊桥效应。”余少欢不答反问,似乎完全没听见他的话。
“理论上是。”吴多喜不明所以地答。
“那就是说多来几次这种情形,你可能会喜欢我?”
“不是没可能。”吴多喜毫不避讳道。
“啧!”余少欢不满地低嗤了一声。
吴多喜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噎得气息不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余少欢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道:“你可别喜欢我。”
吴多喜不甘地问道:“我也没这么不堪吧。”
“懒得同你解释,男人就是麻烦。”余少欢咕哝着,把一块巧克力丢给他。
吴多喜撕开包装袋,一股香甜的味道直冲鼻腔。
一入嘴,浓郁的甜味令人喉咙发腻。
比他生平吃过任何甜的食物都要甜。
他不敢再多问,余光瞟了一眼旁边的人。
自打出了停车场后,余少欢就仿佛换了灵魂一般,与之前判若两人。
又或者,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总之,怎么都好,他本也不觉得她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雨水冲刷着灰色的石板桥,小道上四处无人,雨声在旷野里奏出一曲盛大的交响乐,两人坐在车中,望着外面溟濛的天色,晶莹的水珠顺着车窗分流而下,狭窄的空间内只有漂浮着的巧克力的甜味,这一刻,两人似乎都忘记了目的地与一切纷扰。
余少欢久违地感觉世界是这么大,而天地之中的他们是如此渺小。
她打开车载电台,有几个都只有沙沙沙的声音,还有一个台在播报交通堵塞状况。
“沈静还是没消息吗?”余少欢把声音调小了些。
“还没有。”吴多喜摇了摇头。
“你觉得那些怪物是什么?”余少欢问。
“我不敢断定。”吴多喜答话很严谨,明明他的表情看起来是心有定数。
余少欢沉吟道:“我相信沈静没事,如果她还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坦诚豁达乐观的沈静。”
“你也认为那些怪物是人内心阴暗的部分滋生出来的......”
“不仅如此,还会影响其他人。”余少欢笃定道:“现在我想明白了,那些邮件就仿若一个勾起人心晦暗的开关,大部分看过的人都似乎情不自禁地想要进入所谓的彼世界寻求解脱,而不想进入的人则幻化出怪物之身继续活在现世,如果无人能战胜自己内心邪恶的一部分,那么这个世界最终只会剩下一群怪物。”
“所以你觉得按沈静的心性,她既不会被彼世界吸引,也不会长出怪物。”吴多喜笑道:“如果真是这样的法则,我也同意你的说法。”
沈静纯粹乐观,从不被阴影所束缚,一轮太阳怎么会被轻易被遮住光芒呢。
随后不禁又想到自己和余少欢。
他们两人,又会何时走向何地,哪里又是终点。
“我们继续出发吧,接下来的路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余少欢启动车子,凝望着在雨中延绵远去的道路,树木在狂风暴雨的摧袭中耷拉着脑袋,即便雨势似乎比方才小了些,它们依然无法重新昂扬起残破的身姿。
“我们恐怕得避开长流大道,地图上显示堵塞严重,估计无法通行。”吴多喜低头察看着地图,提醒道。
长流大道贯穿明抚市的东西两头,横跨整个市区中心,平日车流量最大,如今这番状况,只能另寻迂回些的道路。
“那我们走大溪路,虽说绕了些,但人流少。”余少欢穿过小桥,沿着河边的林荫道往前开,“大溪路通往剑锋山景区里面,虽说是个景区,但远离市区,地处偏僻的西北角,里面除了山林树木也无其他,平日甚少有人进去。”
“好,听你的,走大溪路,横穿剑锋山,我们再往西,出城。”吴多喜滑动着地图,快速调整路线。
打定了主意,余少欢脚下不见犹豫,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变得模糊不清。
“沈静竟然也在明抚。”她嘟囔道。
“嗯,她是前两年才来,只不过不在市区,在明抚市下面的小县城,你们分别多年,估计早已断了联系,不知道倒也正常。”吴多喜感叹道:“分别多年,杳无音信的人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然而突然再度出现,是不是就叫人生何处不相逢。”
“其实我都已经快记不清她的长相了,若不是同桌,恐怕连名字也难记得起。”说到沈静,她心底其实并无什么波澜,就像在聊一个一面之缘的人。
转过小道,前方汇入另一条主路,她把车驶入高架桥下方,暂时避开了大雨。
前方不远处,红色的加油站十分醒目,只不过入口处有一些车正在排队加油。
看来加油站启动了紧急电源,暂时还能使用。
余少欢看了看表盘,心下一横,也直奔加油站而去。
她必须为后面的路做打算,哪怕需要冒风险。
吴多喜看出她的用意,不禁坐直了身体,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不用紧张。”余少欢减速靠近,在排队的车辆后面跟上,察看周围的环境。
“看来幸存者不仅仅只有我们。”她平静道。
前面那些车车窗紧闭,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早已不知去向,车主只能下车自己动手。
他们警惕地环顾四周,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随时准备着逃跑。
“你好像什么都不怕。”吴多喜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道。
“怕什么?”余少欢靠在椅背上,食指跟随者雨滴的节奏敲着方向盘的边缘。
“那些怪物又或者自己也变成怪物......”吴多喜说得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这种话会不会冒犯对方,但眼下这种情形,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话。
余少欢闻言,像是听了个什么笑话般,开怀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一个怪物还能再变成什么怪物呢?”她又往嘴里塞了颗巧克力,看也没看他一眼。
即便是洞悉人心的吴多喜,也有无言应对的时刻。
就像现在,他无法说任何话来抚慰对方的心情。
不管说什么,也只是徒劳。
“抱歉,失态了。”见气氛沉默,吴多喜没应声,余少欢侧头朝他扯了个笑。
吴多喜有些意外,面对她的情绪转变而哭笑不得。
还真是个体贴人心的人,但这份体贴着实不多。
“这样刚刚好,我更愿意见证真实的你。”他真心实意道。
如果人与人都能坦诚,或许人生会变得容易。
大概是周围此刻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两人都放松了不少。
余少欢随意问道:“你不给家里人打电话吗?”
吴多喜表情凝滞了一瞬,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要打给谁。”他往后靠了靠,姿态放松地盯着打在玻璃上的雨珠,“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我父亲因此受了刺激抑郁成疾,年纪大了之后,变得精神紊乱,时常认不得周围的人。”
“连你也认不出来了?”余少欢平静地问。
虽然这种私事往往不易深究,但他既然愿意回答,想来也不会因此而介意。
“嗯,他亲眼看见母亲死在自己面前,鲜血溅了他一身,就像刚才那个躺在血泊里的少年一样的情景。”他的语调带了一点哀伤。
“什么原因?”她问。
一旦开启这种话题,就无法随意结束。
“母亲曾经是一名乡镇医生,她耐心细致、医术还算不错,人们有什么小病都很乐意找她,后来却有人谣传她贪污病人的钱,可母亲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你知道的,在一个封闭的时代和地方,人言可畏,母亲虽然极力解释反驳但仍然无用,她无法自证清白,最后不堪压力从楼顶一跃而下,她的死得以换回了名声。”吴多喜说起母亲情绪复杂,“其实,我都已经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
“你会恨那些害死你母亲的人吗?”余少欢向来麻木的心情此刻也起了一点波澜,但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人。
她从来不会担任救世主的角色。
“小时候自然是会的,长大了,才知道世界一直如此,从没有改变,恨也是无用,如果说无知、愚蠢狭隘是一种罪恶,我们要做的是对抗它,而非屈从它,有些恶,有法律与它抗衡,把作恶的人送进监狱,而有些恶,则由像我这样的人来帮助人们对抗,我会助他们为自己建造更坚固的心墙。”吴多喜说到最后,似乎带点释怀。
听着吴多喜的自述,余少欢有那么一瞬间,想着如果自己早些遇到他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你真是了不起的人。”她脱口而出道。
吴多喜笑道:“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也从不觉得这种想法有多了不起,我只是希望能遵从自己的心意而为。”
“好了好了,我不夸你就是了。”余少欢无奈道。
“我看到你头顶有东西。”她突然望向他。
“什么?”吴多喜疑惑地抓了抓头顶的短发。
余少欢长长叹了口气,“有好大一个光环......”像天使。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吴多喜意会过来,两人默契相望,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