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纪殊同大醉初醒后,从纪明哲那里得知自己女子身份已被揭穿,在屋内生生做了大半日的缩头乌龟。
终于鼓足勇气,畏畏缩缩地出门去寻张遮和姜雪宁。
臊眉搭眼见到两人时,姜雪宁似笑非笑,张遮表情复杂,她立马觉得勇气耗尽,一蹶不振。
蚊蚋般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个……打扰了,我这就走。”
听得身后噗嗤笑出声来,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拉住她,
她转身,看见姜雪宁眸色盈盈,正忍俊不禁,不由怔住。
“不同我们说清楚,可不许离开。”
“哦……”
纪殊同垂头丧气,
一屁股坐下,
一股脑交代。
比如自己来自未来,并不属于这里。
比如这个世间对女子诸多不公,女扮男装才能更自在。
她发誓,都是真话。
但她也不算和盘托出,例如自己是二十一世纪的最强月老——东方丘比特的这个秘密,到底还是保守住了。
纪殊同有些庆幸,眼前这观察入微、多谋善思的刑部怪人此番倒是菩萨心肠,没有发挥一己之长,揪住自己的漏洞,将自己吊起来盘问,只是坐在一旁陪着姜雪宁,看着她乐此不疲地发问,笑意清浅。
尽管身份存疑,但几番同甘苦共生死,纪殊同是何样人早已知根知底。然而,姜雪宁并未打算轻饶,问题接踵而至,让纪殊同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最后一个问题~”纪殊同刚想松口气,
“记得雪宁与纪公子初次相见,纪公子看中一方梅花砚台,想送予犬子,敢问纪公子的犬子是何方人士啊?”
姜雪宁叫惯了纪公子,懒得改口。
纪殊同抚额惊愕,姜雪宁居然还记得初次相见时,自己在古玩铺随口说的胡话,
“张,张遮。”
纪殊同挠了挠脸,赧然已极。
姜雪宁:“哈”
张遮:“?”
“初见时觉得他憨厚可爱,又总是不声不响,像极我在宜州养的那条安静的小狗,所以是‘犬’子。”
纪殊同承认,这句没说实话,实在难以解释。
张遮眉心使劲跳了跳,姜雪宁嘴角克制着抽搐许久,
终于实在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哪怕被瞒了这么久,姜雪宁仍感激纪殊同。
如果说,上一世,穿越者尤芳吟让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尚存一丝对未来的希冀,
那么这一世,纪殊同穿越而来,与他们相遇相识,竟是奇迹般地让她与张遮开始看清自己的心,没有再因着心底对未来的恐惧与懦弱,傻傻地就此放开对方的手,放弃对爱的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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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临带着燕家军和甘原镇守军,往雁门关去了。纪明哲坚持入了行伍,追随燕临一道直击鞑靼王庭,他要去营救他的公主姐姐回来。
纪殊同拗不过,只能嘱咐他小心为上。
先护住自己,才有可能保护自己心爱之人。
其余人也往东北行进,在山西镇上驻扎下来。一个寒风凛冽的雪夜,前线传来捷报,燕家军踏破了鞑靼王庭,公主殿下安然无虞被接回,就在明晨便要抵达雁门关了。
这一夜,月明如昼,姜雪宁辗转难眠许久。
她披上披风起身,打算往城门去。她想做整个雁门关第一个见到公主的人。
打开房门,意外发现张遮就站在自己屋外,抬手正欲敲门。
“雪宁……”张遮猝不及防,定了定神说道,
“见你屋里灯一直亮着,不知是不是睡不着,过来问问。”
两人房间挨着,张遮平日睡得晚,发现了异常。
“我睡不着,想去城门门楼上等着。”
姜雪宁脸色苍白,眼下有些乌青,眼眶通红。
“我陪你去可好?”
姜雪宁点点头,张遮拢了拢她的披风,
“还不够暖。”
距离不算远,两人牵着手慢慢向城门走去,
登上门楼,
皓月当空,星汉灿烂。
周遭万物复归宁静,心中也万籁俱寂。
姜雪宁眸色氤氲,抬头看向身侧的他。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俊美异常。
他默然注视着前方,眼神清冷静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多时候,她觉得张遮站在那里,还是原本那个隐忍持重,沉默寡言的他,像是天上冷冷清清的月亮,她贪心地伸手去触碰,却抓不住一丝半点的银辉光寒。
她怔怔出神,正好接住他投来的目光。
张遮凝望着,慢慢勾起唇角,沉静如潭的眼中溢出脉脉温柔。
见她呆呆看着自己,不知是不是冻得僵了,便解下身上的大氅将她包住揽进怀中,紧了紧。
……
姜雪宁耳垂飞红,心中升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有时,她又觉得张遮生出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七情六欲,让他变得那样真实、温柔、多情、炽烈。
她的月亮,变得好似冬日里和煦的暖阳,让她忍不住去依恋去汲取去索求。
正如此时此刻,
缱绻穿插发间的指尖、贴着脸颊的掌心、紧紧交扣的手掌,缠绵悠长的吻,
温热潮湿,热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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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站在门楼上,交握的手掌暖着她微微发颤的指尖。
东方既白,晨曦如水。
第一束微光刺穿苍穹,洒落人间。
猎猎旌旗从沉寂无垠的地平线渐渐升起。
公主还朝。
在城门处燕临静默勒马,抬手示意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姜雪宁松开张遮的手,自门楼上沿阶而下,往前飞奔。
远处那个立在车辕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姜雪宁越跑越缓,直至在车驾前停住。明艳的眸底罩上一层又一层的水雾。她怆然若失,仰头看着眼前弱不胜衣的沈芷衣,仿佛塞外的尘风再劲一些,便能将她席卷上天。
她眼前金尊玉贵的这个少女,还是那个在皇宫处处护着她、御射场上神采飞扬、身着华服悲怆地说出自己身负帝国重任的那个少女,
然而眉眼间却穿上了岁月为其织就的风霜。
姜雪宁使劲挤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然后伸出手去。
带着薄茧的手轻轻触及姜雪宁的手背时,她的心脏猝不及防蹿起的一股剧痛,瞬间蔓延至全身,久违的、炽烈的、鲜活的。
她轻声说了句:
去国万里,归途遥遥,殿下,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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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州州府无心提供的火器锋芒骇人,燕家军悍勇无比,鞑靼王庭不到半日便溃败如山。
然暗箭明枪仍是防不胜防,燕临遭偷袭被人砍伤,几处伤口都深可见骨,一路急行军牙关紧咬,到了山西镇才轰然倒下,发起烧来。
听见门响,燕临回头,“可是宁宁?”
一看张遮端着东西推门进来,立刻心情郁塞,转了个身面朝墙,说道,“张大人何事?若非精通岐黄之术便不要在此逗留了。”
“不懂岐黄之术便不能来看你了?”身后语气明快,声音悠扬。
“宁宁,公主。”燕临一下坐起来,
张遮方才帮姜雪宁拿着东西进来,放下便知趣地转身出去了。
燕临不乐意地盯着他的后背,等他关上门,才复又开怀起来,
“你们怎得来了?”
“傻话,当然是来看你,”姜雪宁伸手弹了他的额头。
“燕临,刚刚你的表情让我想起在鞑靼时收养过的一条狼崽儿,被狗抢了肉骨头以后!”公主调侃地说。
“你说谁是狼崽儿?”“你说谁是肉骨头?”燕临和姜雪宁异口同声问道。
沈芷衣笑喷。
她想起三人儿时一起玩耍的情景,眸光氤氲,眼神黯淡下来。
“你们都没怎么变,
只有我变了。”
营救公主时,纪明哲心急冒进,肩头与手臂都中了几箭。
小孩子脸皮薄得很,不好意思明晃晃地去公主那儿叫苦,只得每天把伤口包上厚厚的纱布,在院中来回走动,翘首企盼他的公主姐姐主动过来关心一二。
见姜雪宁和沈芷衣从燕临房里出来,赶紧溜达着迎上前来。
“姜姐姐,公主。”姜雪宁看他将手臂和肩头包成馒头,忍俊不禁。
沈芷衣看见他,一反常态地低下头,冷漠不语。
没说几句便借口不适离开了。
纪明哲心中的失落无声无息地蔓延,僵在原地怔忡难适。
姜雪宁一旁看着,有些心酸。
待明哲走后,她问沈芷衣,
“纪家小公子很是钟情于你,之前你还不会这般扭捏,如今怎得?”
“如今我已被鞑靼王脏了身子,配不上任何人的爱了。”
沈芷衣神色黯淡,有些落寞。
“胡说!”姜雪宁忿然,
“我不允许你如此诋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