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衣将自己锁在房中,已是大半天未出屋。
“公主姐姐在吗?”
“芷衣……”姜雪宁和纪明哲在屋外敲门。
“哎哟”,姜雪宁突然假装痛呼一声,
“怎么了宁宁?”门猛地打开,脸色苍白眼眶微红的女子一脸担忧。
姜雪宁一把扑过去搂住沈芷衣的脖颈,沈芷衣猝不及防后退了一步。
“公主姐姐,我们去骑马!”纪明哲笑容灿烂。
沈芷衣无可奈何地苦笑,
眼底潮湿一片。
初春北方的旷野一片萧索,四匹马昂首嘶鸣。
姜雪宁没怎么单独骑过马,却也想一同前去跑马。张遮生怕马飞奔起来将她摔下,坚持要同乘,像个老先生一般扫兴。
纪家两位公子与沈芷衣则纵情扬鞭,恣意飞奔,驰骋出疾风利箭的快意。不若上一次离别前在京城的马场,只能一圈圈绕行。
在这广袤无垠的原野上驱马疾驰,分外快意。
张遮不敢骑得过快,小心翼翼将姜雪宁瓷娃娃一般护在怀中,怕太过颠簸让她不适。
到了一处平缓之地,他握着姜雪宁的手教她如何控住缰绳,呼喝驱马,姜雪宁胆大,渐渐快跑起来。
任漠北还带着微寒的春风扑面而来,又自耳畔远去。
手掌紧紧交握,
怀中之人目光氤氲明媚,
身后之人气息清冽温暖。
万里西风瀚海沙。
两人于两世的漩涡中意外地相遇,看尽了所有的恍惚与坚定、污浊与明静、偏执与乖顺,终于能坦坦荡荡地剖开内心,义无反顾地去相爱。
驰骋到坡顶至高处停下往下看去,三骑正疾风劲速,越行越远。
“张遮,”姜雪宁背靠着他,平静开口,
“嗯?”
“那天听到纪公子说的一句话
——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
爱你的时候,我是时时自卑的。”
她似乎感觉有些寒冷,颤栗了一下往身后的怀里靠了靠,张遮拢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有人爱我美貌、爱我纯粹、爱我狡黠、爱我伪装出的善良、乖顺。
可是无论今生还是前世,惟有你一人看见了那个最真实的我,脆弱的、不安的、任性的、叛逆的、热切的、妖艳的、坏的透顶、又矛盾无比的那个我。
只有你一人。
所以我时时刻刻在害怕,也常常想:这样糟糕的我,又哪里能与你相配。”
「张遮,于我而言你就如那天上明月,不会因为世间万物的丑陋而吝啬将自己的清辉洒下,谢谢你。」
姜雪宁心底浮上一丝苦涩,这句话便没有说出口。
两人身影紧紧交错,有力的怀抱将她彻底束缚笼罩,
未尽的语声被淹没。
张遮轻轻扶住她的腰抱起,
让她在马背上转了个身,面朝向自己。
眼前潋滟的眸中笼起层层水雾,张遮抬手去擦她眼尾不断潮涌的湿润,可是无济于事。
“雪宁,
你于我而言,正如老天堪破我荒芜的前半生后,给予我的甘露。
曾经我极害怕见你,因为你就像火一般炽烈,每次遇见你,便能轻而易举地将我的心底灼烧干净。
而你又像是光一样明媚,我总是不自觉地望着你,无论我如何克制,我都无法忍住自己追随你的目光。
原本我的人生是那般一览无余,像是寸草不生的荒原,站在原地已然看到了头。
但每每当你对我笑,让我抱着、说着属意我时,还有上一世你狠狠捉弄我、恳求我、在他人怀抱中时,
我会嫉妒、会恼怒、会欣喜、会心软,变成了一个鲜活明亮生出七情六欲的自己。
我爱重的属意的,是全部的你真实的你。
我对你的爱全心全意,也只是因为那是你。”
“我知道,”
姜雪宁抬眼看着眼前这人,眸光带着深深的眷恋。
“那天听你与先生说,哪怕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全经历一遍,哪怕再多血淋淋的过往,你也愿意爱我。我真的很开怀。”
她将头靠在张遮胸前,将手伸到他手下与他十指相扣,指尖温柔而缓慢地交缠。
滚烫的呼吸拂过耳畔,
带来一场压抑又耐人寻味的彼此轻触。
深吻暴风雨般如约而至,猛烈地侵袭着两人的感官。
冰凉的唇攫取着属于彼此的气息,让两人的心跳细密地织成一片同频奏响着,激起阵阵涟漪。
每一次和缓的辗转厮磨都像在诉说着无言的情话;
每一次克制不住地用力,又像是要将眼前这个柔弱如水的她揉碎碾尽。
……
风雨姗姗欲摧却又云销雨霁。
姜雪宁听见耳边忐忑不安又真诚无比的声音,
“雪宁,
嫁给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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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过去许久,两人忆起在漠北原野之上那一刻,
胸臆中依然柔情满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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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并未再回京城,
而是选择由纪明哲陪伴着,去遍览山川。
当然,纪明哲想彻底叩开沈芷衣那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房,
恐怕还道阻且长,
好在行则将至,多少也还未来可期。
甘原镇守军背后的势力,是朝中温贵妃和太后一派。
边镇守军东窗事发后,温贵妃买通宦官将沈琅毒杀,想一举扶持小皇子登上皇位,与萧太后共谋朝政。
谁料倒是给了谢危绝佳的借口。
天子少师谢危替天行道、勤王平逆。
带着不断壮大、有钱有粮的燕家军从漠北雁门关千里奔袭,名正言顺地杀回京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刑部的查证公诸于众,定了温贵妃、萧太后与萧家谋害朝廷命官、屠戮皇族的一应罪行。
萧家一败涂地。
至于故事的结局如何?
谢危最终自己掌了权改朝换代,
还是找了傀儡暗中把持朝政,
皆是后话。
……
只是,
张遮与姜雪宁并不知晓,
也浑不在意。
两人一人一骑,携手踏上前路,
去览尽千山万景,无意与百舸争流,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
最后,也许停留在漠上,也许在江畔,也许在山中,
一片清闲福,山间结小庐。
此身为隐计,有地学农锄。
午饮煎溪茗,朝羹摘野蔬。
无人知姓字,可以避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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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上一世,第一次听尤芳吟说起这个词,姜雪宁以为是一处番邦。
尤芳吟说,那是个没有压迫,极为美好的世外桃源,在那里,哪怕爱情也圆满无暇。没有家天下,人人都平等。
姜雪宁闻之诧异,如若人人平等,那世间岂不混乱。
难道主子自己操持洒扫?皇帝亲自庖厨?
她也好奇,即便世外桃源,如何能做到所有爱情都圆满。
上一世那时的她也正痴缠苦恋张遮难开解,更加不信。
比之尤芳吟口中的乌托邦,纪殊同所述的那片土地更为真实,更令人神往,每个人都自由地去爱去生活。
但凭本事与本心,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命运,哪怕女子也有一方天地。
她真想与张遮一起去看看。
姜雪宁感恩上苍。
即使并未身在乌托邦,她也足够幸运,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也最终鼓起了勇气自由地去爱。
哪怕两人所经历的两世并非桩桩件件都如虹霓那般美好,
彼此的爱重依然强大到让两个人的自卑弃暗投明。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第二卷·春风得意马蹄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