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遮几人已报身死,如今贸然现身河州多有不便。
于是晚间还是暂时与燕临同住此处,姜雪宁也放心不少。
得知今日寻到张遮,纪殊同一颗心放回了肚中,第二天一早便与姜雪宁一同去了燕临院中拜谢救命大恩。
见到清瘦得脱了人形的弟弟,执手相看泪眼,竟是抱头痛哭起来。
刚得知消息,再到一同寻人那几日,因着姜雪宁已是失魂无措,纪殊同一再告诉自己,要坚强些,绝不可瑟缩。
其实自己也早已在崩溃的边缘。
一直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在看到失而复得的人之后骤然崩断,她抱住纪明哲,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梨花带雨哭到气喘。
姜雪宁在一旁轻声安慰着,看着近在咫尺这人,眉眼还是一如往常俊美,鼻子秀挺,如雕似琢。
往日剑眉星目一副飒爽英姿,如今哭泣起来,却全然是另一副样子,肌若凝脂,眸色清波流盼,何尝不是美人相、美人骨。
让人想到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忽然想起谢危口中说的张遮的“齐人之福”。
想起前几日纪殊同安慰自己时毫无绮念的拥抱。
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桥下见这人,便曾怀疑是女子。后来见她太过无拘无束,骑马射箭,高谈阔论,都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循规蹈矩,便以为只是从小当女子教养,沾染了些女子气的公子。
姜雪宁转头望向张遮,见他也若有所思地瞧着,长眉微微颦蹙,神情怔忡。
张遮面上平静,心中却是愕然。
老师曾派人专程去宜州查过纪殊同,
纪家长房的老来子,为了平安渡过命里的劫数,当女孩将养着,十八岁才恢复了男儿身。
自己刚认识她时,是觉得偶尔有些女子气,相处久了,倒是已然习以为常。
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谢危说的“齐人之福”指的是谁,任谁再看此时的纪殊同,都只会觉得是一个过于英气俊逸的妙龄女子。
抽抽嗒嗒哭得筋疲力尽,纪殊同突然四仰八叉往床上一倒,大喊道,“明哲,我饿了!”
泪眼婆娑捧起比她脸还大的面碗哧溜哧溜大口吃面,吃完整个人好似魂魄归窍,复又容光焕发。
见张遮和姜雪宁呆愣在一旁,还是“一家人”齐齐整整,突然心底分外开怀。
她跳起身来一把勾住张遮的脖子,热情洋溢道,
“走,张兄,我们去找燕小侯爷喝酒,答谢他救了你和我那个倒霉弟弟,咱们来个不醉不归。”
张遮一张脸倏得涨红,想不着痕迹地将紧紧勾住自己脖子的手扳开。
纪殊同瞪眼奇道,“干嘛,你小子脸红什么?”
姜雪宁噗嗤一声,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确实,不是个正常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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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近晌午,众人切了几斤牛肉,就在院中摆起了颇有江湖气的一桌酒席。
燕临早已在心中反复说服自己接受了宁宁喜欢张遮这件事。他本就性情洒脱,几杯酒下肚,什么烦恼都暂且抛诸了脑后。
都是少年人,相谈也甚欢。
纪殊同又开始说各种奇闻逸事,每次都让人听得兴味盎然。
不知挑起了什么话头,突然跟燕临争执起来。
燕临说,“爱一个女子便要将她好好保护起来,不让她任何经历风雨,男人天生就是为保护女子而生的,所以作为女子,生来要比男子幸福很多。”
“你说的不对!”
纪殊同已是醉得上头,却还要摇摇晃晃撑着桌子站起来,好在口齿还算清晰可辨。
“我看这个世间的女子简直可怜至极!”纪殊同仰天长叹。
“敢问这天下间,有多少女子,能读书识字、有机会走出宅院,看那大漠长风,走那四海山川,多少女子生来就如笼中鸟雀一般,甘心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宅院中争风吃醋。
难道这是她们自己选择的命运吗?如若我是女子,决计不会选择坐在后宅嗷嗷待哺。”
她继续说:
“我所知道的一处地方,每个女子都可以进学、入仕、务农、经商、甚至入军伍,保家卫国、当捕快,锄奸惩恶。她们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但凭本事与本心,而非世间由男子所规定的三纲五常。”
姜雪宁听了很是向往,
她忆起上一世,尤芳吟也曾描述过这样的场景。
张遮听完,颇为赞同的点头,
“这世间确实是有诸多荒谬的规矩来束缚女子,律法中便有许多不合情理之处,有些仅用来规束女子,男子却任意自在,确是不妥。”
“正是如此,”纪殊同说,
“常听人说‘妇人之见’又岂知这世间有许多女子,才华横溢却一早被折断了羽翼、遮住了双眼?”
姜雪宁闻言突然有些唏嘘,她想起了许多人,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姐姐、想起了婉娘,想起了上一世困在皇宫中不得善终的自己。
“敢问纪兄,你说的这一处地方,在哪里?”
虽然已经知道她是女子,张遮还是没有改口。
“这个地方叫乌托邦。”
纪殊同不好直说就是未来,只好假借了这个乌托邦,反正对他们来说,就是子虚乌有的所在而已。
她说完这个词,见姜雪宁神情大变,站起身来心神不宁地看着自己。
心下突然忐忑。
纪殊同连日来终于开怀了一回,喝得酩酊大醉,从唐诗诵到楚辞,喋喋不休。
燕临感叹,“纪兄虽是放浪形骸了点,到底颇有才情。”
姜雪宁与张遮两人不禁忍俊。
姜雪宁低声将纪明哲拉到一边说,
“明哲,让你长姐先在这休息吧,等醒酒了再回客栈。”
明哲下意识乖巧地答应,
突然回过神来惊愕站起身,语无伦次。
姜雪宁忍住笑意故作严肃,“小孩子家家,不许撒谎!”
“雪,雪宁姐姐,我,我,我……”少年人心思单纯,被拆穿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姜雪宁终于笑出声,拍拍他以示安慰,“快去吧!”
纪明哲挠了挠头,哦了一声,
看着兀自说着梦话的纪殊同,心道,完了长姐,你的马甲彻底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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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少师此番前往西北,原是替圣上去甘原镇监军。
只是为了姜雪宁才绕道来了趟河州。
边境狼烟四起,圣上心下不安,到底还是因着张遮此前弹劾的折子,对温贵妃母家、甘原镇的指挥使温裴武起了八、九分的疑心。
鞑靼在边境不断挑衅,战争一触即发,必须想方设法把公主先接回来。
燕临他们带着伪造的圣旨前去甘原镇守军处,雷霆之势将刘堇与温裴武制住,全面接管了边军。
而在河州矿区的那些火器,本就是刘堇与温裴武串通河州州府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偷造的营生,会暗中与匈奴、鞑靼做交易,换取些银两,暗积钱财,伺机而动。
燕临拿着刘堇的印信假造了一封书信递给河州知府。
然后带着人马,按着此前张遮画的布防和矿区图,记录的库房明细大摇大摆地进了矿区,堂而皇之将河州当地州府和甘原镇沆瀣一气大半年,积下的不义之财一搬而空,运回了军营。
自从近一年前被贬谪,张遮心中早没有了什么忠于皇权的坚守。
他本就更遵从道义与公理,信奉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
如今,他一颗心只想做完未尽之事,
比如为太医院医官平反,比如陪姜雪宁一起接回公主,除此再别无他求。
他将在河州的发现事无巨细载录为极为细致的卷宗,与搜集到的一应证物:尸坑中发现的物件、由火药引发的矿难真相、疑似医官尸身面貌的画像、还有河州州府与甘原镇守军勾结的证据等种种,一同寄往京中。
同时寄出的还有一封字斟句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