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

    惠歌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在作梦。

    她躺在一只小船里。

    篷底约略仅容二人坐卧。竹篾搭的船篷,柴枝编的船柱,麻布半垂,掩着狭长的窗棂。黝暗之中,枕着船板摇摇荡荡,听着水声拨剌作响,彷佛异境,令人迷惘。

    惠歌不知道自己如何竟从床上到了船上,还是这样简陋的小船,只觉得是梦。闭目又躺了一会,水声澌澌不绝,才又睁眼,坐了起来。

    迎面看见船篷那一头挂着蓑衣,底下沿边搁着木箪、铜铛、铜壶等食器。几个小竹篓子,一只鼓蓬蓬的青布幞,上面斜斜覆着一顶箬笠,姿态很闲逸。

    惠歌懵然,看了看身上,还是从高平回来时所著的行装。摸了摸头,巾髻也还有个样子,只是难免松乱。扭头看向身后,船篷的另一端,隐隐有个人站在船尾摇橹。

    惠歌探身去看──那个人是明璘。

    明璘举止悠然,一眼发现惠歌动静,便停手对她笑了笑:“你醒了。”

    外面是淡白的天,环列青苍的山,山下是澄澄的水。水色镜彻,明晰得不可思议,彷佛水下也有片天,也有群山迭秀,层峰削翠。

    明璘拄着橹立在那里,身后映着山黛水绿,脸色似乎特别白。他也仍穿着那一袭白绢衫,一张脸和衣装一样素净,衬得一双黑眼睛深浓淹润。

    笑容犹像一池深潭,美丽而莫测。

    惠歌怔怔地看着他。

    看看左右,再看看他。

    如画的景色,如画的人。这太不真实了。

    她振作着站直身子,沉着脸问:“这是哪里?”

    “若耶溪。”

    “哪里的若耶溪?”

    “若耶山下的若耶溪。”

    惠歌跟着想问哪里的若耶山,可是没有,问了像给明璘牵着鼻子走,像从前那个愚蠢的自己。她直觉这里是南方,所以山水这样灵秀。顿了顿,换个更简捷的问法:“这里是梁国?”

    “对。”明璘直认不讳:“这里是会稽。”

    他看向船外:“这一条若耶溪,西侧有若耶山,往北连着会稽山。我听人说,会稽山多灵异,所以当初辞官之后,在这里住过几年。因为你最喜欢听这种故事。”

    惠歌听了前两句话,早已魂飞天外。

    或许是昏睡多时的缘故,脑袋糊成一片,难以思考。想不起来会稽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只朦胧地觉得距离睢陵很远。梁国的都城是建康,在江水之南,会稽似乎更南一点。

    她昏睡了多久?他们如何竟已走得这么远?

    听说南方水道发达。睢陵往南过了淮河,到淮阴有一条中渎水,往东南经过一些湖,通到广陵,沿江西流就是建康。从前南国北伐,都走这一条水路。夏季水盛的时候,有人形容是“星奔电迈,俄然行至”。

    想不到真是快捷如此。

    惠歌自顾自想着,也没把明璘后面的话听进去。

    明璘眼神游过来,瞥一眼惠歌的神色,见她皱脸苦思,不觉失笑,彷佛从前讲学的时光。

    梦魂旖旎的时光。

    眼神游开了。他继续介绍:“这一带是山连着山,水连着水。这一条若耶溪,东侧接寒溪,又叫温泉,因为冬温夏凉的缘故。北流入镜湖,环山三十六源之水,都在那里汇到一处。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一日我溯流至此,深入若耶山中的小溪,不意间发现的桃树林子。那里很有意思,你还记得……”

    惠歌回过神,截断明璘的话:“我不去。”

    明璘默然,垂眼望着水光。

    他增添的那一点圆润都在颧上,下颔还是秀削的。嘴唇薄,侧脸更柔美一些,有种温婉幽怨的神气。

    惠歌原想劈头盖脸将他骂上一顿,谁叫他莫名其妙把她带到这鬼地方来?他一去经年,二人形同陌路,现在还敢对她摆出夫主的样子?果然她从前对他太好了,叫他忘了她的厉害。

    可是对着那张脸,竟难以发作,她只能恼恨恨地吐出一口长气,说:“我要回睢陵。”

    “这样吧,我们距离不远了,你先随我去看看。”明璘望向她:“不然你不识路,也不能自行回去。”

    话说得宛转,意思却不善──事到如今,她只能指望他带她回去。

    惠歌忍不住笑了,仰头翻了个白眼:“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她是中人,身轻如飞,千里彷佛咫尺。

    “我知道。”明璘像看不出她的敌意,听不出她的讥诮,浅浅地笑着:“你这样子和我初次看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惠歌愣了一愣。她第一次看见明璘是在乌鸦岭下的矮林,记忆深刻,因为她差点射死他。她以为那是二人的初见,可是明璘的话听起来倒不像是那时候。难道他在更早之前就见过她了?

    那也不重要了。

    惠歌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要不要合意离婚?”

    “不要。”回答得很快。

    惠歌倒不懂了:“你应该知道,你叛逃敌国,如果不和我离婚,我去告发你,还会带累你的亲族。和离对你们家才是最有利的。”

    “我知道,但是我不要。”明璘笑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我们既为夫妇,生当同床共枕,死当同棺共坟。”

    惠歌不由得退了半步。

    这个明璘是怎么回事?

    模样很熟悉,说话很陌生,像一副身躯换了灵魂。虽是笑笑地说着,彷佛带着打趣的意味,可是从前的他很正经,甚至有些书呆气,绝不会拿这种情话说笑。难道是在南方待久了,染上放诞风流的习气?抑或是在图谋什么?

    反正她也不会当真。

    “那我对你是仁至义尽,没什么好说了。我先回去了。”

    惠歌想,她凌波而去,找个有行旅出入的津口,问出淮阴的方位即可。过了淮阴,到了泗水,就是熟门熟路了。

    她跑得比马快,飞得比鸟高,即使身无分文也不费事。

    一面想,一面往船边一蹬。

    跳起来的时候,她才惊觉身体的变化,沉沉如系巨石。跳也跳不高,遑论步行水上。即使赶紧扭身回来,然而去势过猛,眼见就要跌出船外。

    一旁的明璘眼捷手快,上前拦腰一抱,将人捞了回来。

    二人重重跌卧在船的另一侧。船身动荡得很厉害,哗哗激起好些水花。

    惠歌倒在那里,目瞪口呆。

    水珠弄湿她的鬓发,沿着耳垂、下颔涟涟地往下掉,连着衣襟也湿了一片。

    一阵轻柔的暖气拂上她的脸颊。是明璘的鼻息。

    他问:“你还好吗?”

    惠歌猛扭头,又吓了一跳。

    她竟压着明璘的半边身体,几乎是枕在他的肩上,陡然弹坐起来,倒向一旁。有一瞬间,她想到方才二人落下时似乎就是这姿势,她撞在明璘怀里,明璘首当其冲撞在船板上,也不知道伤到哪里没有。可是她禁止自己去关心他,她身上发生的事情更可怕。

    “你怎么了?”

    明璘也坐起来,一面问,一面掸着肩上身上的水滴。

    惠歌不理他。径自闭上眼睛,屏声静气,试图感受体内的清气。

    什么也感受不到。

    她竟从中人变回凡人了吗?

    既然凡人可以转为中人,再变回来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既未曾听老花说过,也没有见识过。遇过的中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原来还能平复如初?

    难道当初昙影说她中了毒就已经死了,是这个意思吗?

    难怪她总是晕厥。作为中人可以不眠不休,作为常人就难以负荷。

    难怪她一直觉得很安静。因为她的耳力变得寻常了。

    惠歌一手撑壁,一手抚胸,喃喃自问:“怎么会这样?”

    惊疑未定之际,见一旁递来一白布手巾,便愣愣磕磕取来擦脸。

    一旁又递来一竹木耳杯,也取来喝了一口。

    虽是清水,倒沁凉甘美,令人舒心。

    “好喝吗?”明璘问。

    手巾和耳杯都是他递上的。

    惠歌木木地点了点头。

    “寒溪北方有一泉,叫郑公泉。郑公是汉时人,苦节好学,曾经在东北方的白鹤山拾得遗留的箭镞。后来有人来寻回,问郑公何所欲。郑公常在若耶溪采薪,希望得风,方便载薪出入溪津。所以现在若耶溪晨吹南风,暮吹北风,听说便是这个缘故。郑公泉也是因为从前郑公宿于潭边而得名,滋味很好,早先经过的时候我便取了一壶,想让你尝一尝。”

    惠歌又点了点头。

    “你方才怎么了?”明璘又问。

    惠歌沉思,明璘掳她到这里来,意欲难测。他虽不知道她曾经的能耐,她也仍要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使之忌惮,不敢妄为。便冷哼一声,说:“没什么。我本来想走的,又不想走了。”

    语毕,兀自啜饮。

    “你不能轻举飞行了吗?”

    惠歌一口水吐出来。瞪向明璘:“你怎么知道我能飞?”

    明璘凑近,捉起惠歌拿手巾的手腕,揩拭惠歌自己的脸际,再放回膝上。

    他笑了笑:“先生告诉我的。”

    “老花?”

    “对。先生说过,你会成为跟他一样的异人,肌骨强坚,万窍聪明,飞行轻举,不用羽翼。然而也易生狂惑之疾,甚至杀人如草芥。先生很担心你会成为一个大恶人,来问我对你的看法。我说是先生多虑了,你的心很柔软,也很干净,心里有什么就给什么,坏不到哪里去的。”

    自从二人重逢,惠歌一直思潮汹涌,惊惶交加,再经过方才那般变故,不免觉得累了。现下望着明璘,想起从前,又有些惘惘的。

    明璘说的又是关于她的好话,即使知道不能当真,听着还是很受用。尤其她现在真的只能指望他带她回去,姑且和平共处,再作打算。

    “原来老花还跟你说过这些。”惠歌感叹,双手摩娑耳杯,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能飞了。或许是之前妹夫有难,我去了一趟高平城,中了昙影的毒……你还记得吗?从前那个昙影法师。”

    “我记得。”

    “他变成很奇怪的样子,不动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尊铜佛。我太晚发现,所以受了偷袭,中了毒。或许是这个缘故吧……”

    惠歌还想说一些身体的变化,例如肢体沉重,容易晕厥,感觉不到清气等,可是她努力克制住了。从前她总是对他滔滔不绝。她不能回到从前。

    “你别怕。”明璘安慰她:“不会有事的。”

    惠歌一直想忽略的事实却一直凑到跟前。明璘的腔调没什么变,但是嗓音变得更动听。他原来说话就柔缓,现在嗓音更低沉深稳,彷佛说什么就是什么,无端令人笃信相随。一如此时,他分明不是中人,那话却很安慰她。

    她觉得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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