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这件事还是他亲口说的。

    只是惠歌领悟得晚。

    那一年夏末,明璘说要去北兖州拜访从伯。

    一晃眼,过了腊月,到了新年也没回来。

    过年那几天都是大日子。除夕准备盛宴──宿岁饭,亲旧相聚,喝酒吃饭,要过了半夜──迎了新年才散。元日鸡鸣便起床,根据汉人的传说,用苇索、桃符装饰门户,贴画鸡或画虎,驱鬼除邪。布置完了,再准备椒柏酒、桃木汤、胶牙饧、五辛菜和数颗鸡子,合家大小衣冠齐楚,先拜神明,再拜祖先,末了小辈拜长辈,次第饮酒。

    汉人旧俗,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依次猪、羊、牛、马,直至第七日为人,俗称“人日”。过了元日,这几日也各有礼祀风俗。

    明家尽管门单户薄,这时候不乏远亲疏族拜贺走访,却没有人提起明璘。惠歌早已问过翠华数次,翠华总是答非所问,神情和话语尽是讥刺──才嫁进来多久就耐不住空床寂寞。知道阿家讨厌她,她只好放了这条门路。可是趁着新年亲友会晤,私下向几个内亲打听,也是言语支吾,含混不明。

    惠歌一向喜欢新年,喜庆热闹,那是她第一次在这时节觉得愁闷。

    到了人日,惠歌归宁,才稍微欢快起来。

    薛家依习俗于前庭搭帐起火,架锅铛,作煎饼。“煎”这个字的意思是膏油熬煮,包括炒和油炸,薛家作的是油炸的膏环饼。长约八寸的秫米粉条,两端相连成环状,也有绞成辫子形状的。

    亲友齐聚。一面吃饼喝酒,一面谈笑歌舞。

    惠银在那里将彩帛剪成人形,用铜发夹固定在头上,也给惠宝戴上数个。惠宝露髻,髻前贴着红蓝黄三色人形帛,身穿大红长寿绣齐膝绫袄,一片花团锦簇拥着一张肉墩墩的小白脸,骄痴可爱,令人见了也跟着喜气洋洋,忍不住要笑。惠宝和几个同辈小儿在堂屋前追逐嬉戏,撒豆粟粳米──听说可以令家畜兴旺。

    惠歌同贺梅和几个女眷吃过饼,叙过寒温,正要坐到惠银身边欣赏她的手艺,忽而听见有人喊下雪了。她便走到帐边看雪。

    霏细的雪,看上去不甚大,打在屋瓦和树叶的声音却很响。大概还挟着些雨。

    汉人喜欢占候,根据天象变化预言吉凶。岁后七日各有代表的动物,各日天气便是征兆,晴则盛,阴则灾。今日是人日,有雨雪,表示今年于人不利。

    难道明璘今年也回不来吗?

    他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惠歌一边伸手去摸雪,一边胡思乱想。

    身后响起阿爷的嗓音:“下雪好!舒爽!”

    薛盛悠悠走来。他体肥,耐冷不耐热。

    “这一点小雪粒,感觉一会就全变成雨了。”惠歌收手。

    薛盛负手而立,看似随兴所至,但是惠歌知道他是特别来找她说话的。阿爷不常跟孩子说话,总是由阿娘转述,必要时才会亲自关心,因此闲话家常总是有备而来。

    果然薛盛仰头看了看,便说:“听说女婿出远门,新年也没回来。”

    “对。他去访亲,大概给留下来过节了。”

    惠歌故作轻松。阿娘本就不中意这门亲事,如果明璘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开,只怕连阿爷也起反感。

    “女婿能多历练,广交游,也是好事。夫妻之间,不必急于一时。”

    阿爷似乎觉得行路艰难,远游不易,反而对明璘多了几分赞赏。

    惠歌松下一口气,勉强点头,笑了笑。忽然心念一动,问:“对了!阿爷去过北兖州吗?”

    魏国的国土自从迁都之后变动不大,地方辖区的范围却频频增减。最全面的一次修正便是迁都的时候,涉及三十个州,光是新置的县,数量就多达上百个。尔后为了加强统治管理,经常另立新州,重划辖区,如果不是相关官员或当地土民,难以详知。

    例如徐州的东边本来有个东徐州,治所东菀郡,后来改为南青州。以及南边本来还有个南徐州,治所宿豫郡,因为邻近边界,又废州改镇。

    惠歌以为,徐州北边是兖州,大概兖州地广人稀,旧多贼盗,就把北边和济州交界的几个郡县划分出来,设为北兖州。

    “北兖州?”薛盛狐疑地确认:“你是说梁国的北兖州?”

    惠歌一愣。

    “我大魏没有北兖州,南方的梁国才有。”薛盛补充。

    汉人的晋朝逃到南方的时候,陆续有中原难民跟着过去。其中很有些世家大姓,这些人讲究姓望所出,同样一个姓,来自不同地方,可能连祖先都换了,贵贱自然不能一概而论。至于平民百姓,虽然流离失所,也还有回到故土的盼望。为了安抚人心,使南奔士民有所归依,汉人政府采取“原封不动”的政策,将难民注籍为侨人,侨立州郡县,名同旧土。

    例如有徐州来的难民,就在京口也立一个徐州。有青州来的难民,就在广陵也立一个青州。因此梁国和魏国的州郡名称有部分是一样的,只是方位稍作不同,用以区分先来后到的难民。例如梁国的徐州分为南徐州和北徐州,兖州也是如此。

    原来明璘到梁国去了。惠歌心中轰然一声,大澈大悟。

    “梁国的北兖州……在哪里?”她问。

    嗓子绷得紧紧的,音声也像另一个人,轻细而尖锐。

    薛盛与家人聚少离多,加上周遭笑语喧哗,孩子在雨雪中兴奋地叫嚷,也没察觉惠歌的声色变了。不以为意地问:“你知道淮阴这地方吗?”

    睢陵城外的睢水,往东注入泗水,再往南经过宿豫城、角城,注入淮水。淮泗交会的地方俗称泗口,左岸是角城,右岸便是淮阴。那里从前出过一位名将,少时微贱,受过胯下之辱,境内的韩信冢、□□桥由此而来。地势临淮守险,也是当前南北颉颃相持之处。

    由于南方侨立州郡紊乱无纪,日回月徙,人们多称旧名,惠歌也只知道淮阴,不知道州郡的确切隶属。

    她想点头,可是震惊之下,整个人难以动弹。

    薛盛见惠歌呆若木鸡,只当她是一无所知,有必要好好教育,便将其地理位置和历史渊源介绍一番。然后说:“虽是自古以来的军事要地,但是现在梁国已经废除淮阴这个名字,只称北兖州。”

    原来北兖州就是淮阴旧镇。惠歌浑身凉飕飕的,彷佛雨雪打进衣裳。

    “你问这个作什么?”薛盛问。

    惠歌又是一惊。魏国对于南叛的刑罚很重,叛逃者身死,父子连坐,家属流放或没为官奴婢。虽然后来推行汉化,皇帝为了展现宽仁之德,明信于天下,除了重用汉人士族,对于念亲思归的人也采取宽纵的态度,然而毕竟是一条罪名,发落可轻可重。

    惠歌想要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可是她直率惯了,不擅敷衍胡弄,惶恐之余,更加说不出话来。

    薛盛是过节的欢畅的心情,一点也没注意到惠歌违和的反应。忽而想起一件事,又自顾自说起来:“说到这个,我之前倒是听说过,北兖新任刺史出身青州名望,好像祖籍也是平原。”

    一旦说起政事,他就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那刺史本来是个学问很大的老博士,岛夷派他出藩边镇北兖,大概是来招揽遗民的。所以有人建议,严加巡防边界,抓捕叛逃降民。但是现在我大魏是中原正朔,华夏正统,讲究礼义仁慈。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什么成人之美的?”

    歪头想了想,想不起来,继续说:“就是说人要走就让他走吧。尤其边界互市之风盛行,这利益太大了,还是国家默许的事情,许多人借着互市逃到梁国,也是防不胜防。”

    薛盛叨叨说着,似乎一个灵机,就要说出谜底。

    惠歌觳觫起来,彷佛背上有虫蚁万千。

    此时,门外停了车马,来了一行人。

    伞盖幢幢,威仪端严。

    原来是河东公二从伯带着家眷来访。

    几个大人都趋前行礼。薛盛也赶紧招呼着过去了。

    惠歌松下一口气,周身顿时寒飕飕的,才发现自己吓出一身汗。方才紧张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格外觉得冰冷。她虽是中人,这时积气不深,功力尚浅,还不能运清气取暖。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心绪一片紊乱,茫然地立在原地。

    空中飘着依依的雪点,鲜华的伞盖像浮在空中的彩云。一朵一朵的五色的云,底下掩着貂裘和锦绣,望上去斑斓而漫漶,像久远的画卷。

    惠歌觉得自己落在了画外,落在另一个世界。这里阒然无声,只有她自己。

    直到阿娘将她找过去,向贵亲尽礼。

    浑浑噩噩过了一日。

    夜阑人静的时候,她才能定下心,整理头绪。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飞舞联翩。明璘的声容笑貌,每一记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即使都是她思来想去再熟烂不过的,却有了全新的体悟。心痛之余,又有一丝豁然的喜悦。

    明璘为什么要练武?除了强健体魄,利于偷渡之外,想必也是为了到梁国以后,尽一份收复中原的心志。所以他年纪轻轻,眼神却很深,总是带着愁思的样子。也总是独来独往,没见过他与什么人游狎。一直以为是性格沉静的缘故,原来早就是为了南叛作打算。

    当她问起他的姓名来历,他不说,也是知道他们终究是异族殊途。

    果然婚事是翠华的意思。本来终于得了一个机会,明氏在边镇招揽亲故,应该要合家同归,可是翠华有脚疾,不堪跋涉,弟妹幼弱,也不能同行。没办法,只好选一个痴情的好新妇来照应。

    有前途,也要有后路。

    去的一定不是只有明璘一人。所以明氏亲友讳莫如深。

    或许是基于同学的情分,明璘没有骗她。当初拒绝她,现在也还留一条线索给她。新婚不久,这时候赶紧离婚,她不会受到牵连,也不至于蹉跎青春。

    可是她想得到,作不到。

    想了一夜,头痛得厉害,这件事就先搁下了。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惠歌是既清楚又胡涂。甚至于还觉得是自己听错,或许明璘说的是兖州,又或者只是“边州”。不能妄下定论,需要更多消息左证。当然这还是因为她不愿意就这样结束,自欺欺人罢了。

    当时斩不断的情思,终究给岁月磨断了。

    惠歌想起从前那些自找的苦头,此时格外警醒起来,脸上罩上一层阴霾。即使明璘活生生地站到眼前,俊丽依旧,她也要痛定思痛,不能重蹈覆辙。多年未见,寒暄几句也就够了,不要再牵扯下去。

    正要开口,结束这一场残酷的叙旧,却听见明璘回答:

    “对。当时的北兖刺史是明氏宗亲,遣人过来游谈,让我们归奉南朝。这是家父的遗愿,也是家母的训诫,我便和几个族兄弟过去了。这件事不宜声张,我虽然不能明说,也没有想瞒着你。”

    明璘顿了顿,又微笑着说:“你还在这里,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惠歌暗暗冷笑。

    难道明璘在梁国宦途蹭蹬,所以灰溜溜逃回来,想要靠她在魏国另谋出路?

    这种事屡见不鲜。士大夫说穿了,本质也是商人,哪儿有利就往哪儿去。南朝能升官,就说河洛腥膻无际,人生安可久淹异域?北朝能发达,就说大魏兴隆,皇衢清敞,天下有德者归焉。

    前不久梁国才有个西丰侯逃到洛阳,听说原本是梁国皇帝的养子,皇帝得了真子,便将他还其本亲。西丰侯一直以太子自居,结果太子不是他,心里忿忿难平,便跑了过来,自称废太子避祸。

    洛阳早已有一位南朝来的鄱阳王──现任尚书左仆射、南阳长公主驸马,觉得西丰侯动机可疑,建议杀之。魏国虽然没杀他,却也没礼遇他。西丰侯住四夷馆与夷人同居,饮食也受到耻笑。南方人喜欢喝茶,北方人喜欢喝酪浆。南北处处较量,在洛阳自然是酪浆高等,称喝茶为“水厄”──水的灾祸,没几个人有脸喝。

    西丰侯还是不得志,不久又逃回梁国去了。

    明璘或许不至于如此无耻。

    可是惠歌现在见识多了,世故了,也不能不提防这一点可能。何况从前的明璘没有骗她,不表示现在的也不会。

    惠歌正忖度着,又听见明璘说:“我这次回来,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惠歌撇了撇嘴。

    汉人有句俗谚:“千里井,不反唾。”有两种解释。一是说人念重旧情。即使就要远游千里,这个曾经喝过的井再也喝不到了,也不忍心往里面吐唾。一是说作人要留情面,有余地。

    从前有个小吏,即将调职远方,就把剉刍秣的剩草倒进公馆井中,说是:“相去千里,岂当重来?”结果当他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忘记此事,汲水遽饮,从前所弃之草便令他噎死了。原句为“千里井,不反剉。”后来讹传为唾字。总之,都是说人要念旧,只是分成自发或警发。

    惠歌也觉得他们作过实际上的同学,名义上的夫妻,要好聚好散。

    她现在这个脸色太难看了,又不是在追债。

    再看向明璘的时候,惠歌努力压抑一边嘴角,收敛自己的冷笑。无表情也好过坏表情。正视那一双眼睛,回答:“我不去。”

    吸了一口气,又说:“我要离婚。”

    她真是一点也没变。明璘想。心里有什么,就给什么。提防着他,就一脸戒备,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的样子。说要离婚,也是真的──她手上戴着的那只金羊指环大概就是他人的聘定。

    但是无所谓。

    这一次回来,他是既欢喜,又伤感,可还是喜悦之情大得多。

    惠歌看着明璘微微皱眉,彷佛从前淡淡的愁色。站在那里望着她,一双黑色的眼睛莹莹有光。偏了偏头,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温存的宽容的笑,略带点惨淡,拿她无可奈何似地。

    薄唇轻启。

    “我不准。”

    声色温柔而执拗。

    惠歌呆了一呆。

    这回答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从前的明璘是个君子,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纵使他终于知道世路艰难,不作君子了,那句话透出的强横之感是怎么回事?

    他不准她离婚?

    真是天大的笑话!

    惠歌再也按捺不住,白眼一翻,冷笑一声,猛地站起来。

    昂首向前,正要反唇相讥,却忽然一阵晕头,天旋地转。

    失去意识之前,那短短的一剎那,惠歌觉得自己倒在明璘怀里──

    思念的香气很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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