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桕

    惠歌确实追上去了。

    中人能够感受天地间的清气,自然也能感受人体内的清气,所以中人可以识别同类。

    当初昙影对她说过:“你分明是我的同类。”她莫名地忘不了这句话。不知道是因为成为中人,还是因为嫁给明璘,后来才明白,因为那句话有一种很寂寞的感觉。

    体内的清气蓄积越多,越容易被识别,也越容易识别他人。那个典药吏气度尚浅,大略只是耳目聪敏,手脚快捷,很难再有其他境界的变化。她很早就察觉到他,但是他的脚步到了近前才出现迟滞。

    典药吏也深知二人功力的差距。方才那样踌躇,现在见人追上来,更是焦急慌张,在屋顶、树端和墙面之间奋力踊跃。双脚时不时踩乱了,趔趔趄趄,连爬带滚,也丝毫不敢松懈,一心一意往城东北方奔逃。

    惠歌看在眼里,起了疑惑。

    他分明跑不过她,却还这样卖力,难道是想跑去哪里求救?如果能一举找着贼窟,倒是省事。

    于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逐渐拉近距离,给对方留着一线希望,又有希望逐渐渺茫的迫切。

    典药吏从一间瓦屋跳下,绊歪了竹围篱,跌倒在巷路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跃而上,飞过对面的墙,进了一座宅院。

    惠歌沿着板瓦垒成的屋脊,缓缓走近,立于屋檐上细细打量。

    宅院很大,黄泥矮墙从这一头直溜到巷尾,几乎占去半条巷道。沿墙种着许多乌桕,高达丈许。现在还是夏末时候,叶子却全红了,鲜妍的真红,略带些黄,像腾腾的火焰,轰轰烈烈烧了半个天空。

    宅门开在这一侧,从门上可以看见后方一座堂屋。屋侧种着密密层层的竹子,颜色也特别青嫩。

    竹影树荫一路迤逦,葱倩之间,巍然有座高楼。苍黑的屋瓦,朱红的门柱,遥遥地华焕着,像他界的洞府。

    看着不像寻常人家,还令人感到森竦。

    那吏人也像给这座宅院吞没了,无法感觉到存在。

    惠歌方想进去查探,堂屋后方的林道正巧走出二个女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

    走在前头的高个子说:“羊公约莫晡时要过来,你记得叫人将前院扫一扫。你也知道我们这里的花木时节比别人早些,叶子掉得快,整理也要勤快。半天没扫,落叶堆得就像半个月没扫似的。”

    听着像一对主仆。

    一个交代工作,一个点头称是。

    惠歌越听越觉得妇人口中的羊公,便是郡丞羊再来。现在妹夫病笃,高平郡权势最大的就是他,这座宅院势头非凡,若说是他家也不无可能。

    想起方才奚特真与羊再来剑拔弩张的情形,二人关系异常紧绷,若她这时潜入查探,闹出什么事来,只怕羊再来又要借机整治刁难。想了想,还是先回去与奚特真相商才是妥当。

    惠歌转身,回到太守廨舍。

    她从屋顶跳下来的时候,医长正巧看见,又给唬得跌坐在地。手指在空中颤颤地:“这一位……这一位……也学过道术吗?”

    奚特真转头一看,笑说:“你回来了。”

    第令扶起医长:“这一位是薛郎,有异术。”

    医长起身,挪正头顶歪斜的小冠,一叠声嚷着:“失敬!失敬!”

    奚特真对惠歌说:“该名典药吏姓吕,名大耳,居于城东,就职医曹不过半年。因为没什么人敢来这里,他自荐而来,医长便让他负责煮牛乳和奉药。方才瞧他的身手异常快捷,难道就是他在夜里装神弄鬼,惊魇阿鹿吗?”

    “这还不好说。但是我看他的举止忸怩,神色怯懦,不像主谋人物。我一路追着他到了城东北隅,他躲进一座大宅。墙边种着许多乌桕,叶子几乎全红了。里面宅宇雕饰,楼观壮丽。我还听到院内有妇人提及‘羊公’。想着或许与羊再来有关系,谨慎起见,我就先回来了。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第令熟知此处人事,率先回答:“应该是韩寡妇的家宅。”

    第令说,韩寡妇是前年来到这里的,故夫是个富家翁,以商估为业。两人年龄差距数十岁,也不知道是第几任妻子,未有一子一女,新婚不久就成了寡妇。虽然家宅看着阔绰,听说生活倒简淡,也信佛,不食荤腥,常设斋会,布施甚众。

    羊再来宿昔以名位不显为恨。陆士远生病之前,他闲闲无事,常往民家阅视,摆弄权势,索求财物,哪怕只是多得一囊米一匹布,也能获得一分一毫的慰藉。自然没有放过韩寡妇。那妇人倒有些手段,将羊再来应承得和和美美,二人交结深密,邻里间人尽皆知。

    惠歌正想说些什么,奚特真却在第令说完之后紧接着开口:“今日若不是薛郎,还真不知道贼人藏匿于医曹。日后陆明府的病就由薛郎照应,暂且不劳医长诊治进药了,请先回去歇息吧。”

    医长面有惭色,诺诺而退。

    奚特真又问惠歌:“你说阿鹿的病该吃什么药好?”

    “从前我师傅给我吃过远志,他说远志能解睡卧不宁,恍惚恐慌。后来我还听过一方人参汤,能定志养魂,治疗见邪魅,梦死人,因为觉得有趣就记下来了。用的除了人参、远志,还有甘草、半夏、阿胶、小麦、干地黄和麦门冬。切碎熬煮,一次服用一升,白日三次,睡前一次。”

    “你在这方面的知识真是博赡过人。”

    奚特真让第令和婢女前去弄药。第令取纸笔来记下药方,便出去了。

    见人都走了,院里就剩门前二位自家死士,他才问:“你对羊再来、韩寡妇和吕大耳三个人的关系有什么想法?”

    惠歌反问:“你觉得第令和医长也不可信吗?”

    “第令跟随阿鹿多年,忠信可靠。医长曾经受过阿鹿接济,也是知恩报恩的人。只是他们身边的人难以一一详查。事关谋逆,你方才又揪出一个奸细,所以要更谨慎一些。”

    说到这里,他望向她,有些脉脉地:“你有任何事,只对我说就好了。”

    “好。”惠歌点头,“我现在特别想吃卷饼,卷几片白煮薄切的猪肉和羊肉,加葱白,小蒜,橘皮,花椒,还有一点花盐,一点太阳晒过的日干酱。再來一碗黍米酒就可以了。你帶去我家的黍米酒味道不錯,我可以接受。”

    “……”

    “你不是说‘任何事’吗?”

    “说得这么巨细靡遗,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说笑了。”

    “我师傅厨艺很厉害,起面饼更是一绝,饼皮细致柔韧,特别适合作卷饼。看过韩寡妇的家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念那个味道。”

    “原来你是说真的。”

    “我是说真的,但是也没想要你替我实现就是了。”

    “那个吕大耳躲进韩寡妇的居处,韩寡妇又与羊再来关系密切,果然羊再来与这一切祸事脱不了干系。”奚特真说回正事。

    惠歌点头:“你看过韩寡妇的家宅吗?很大一座,里面不乏高楼广屋,可以用来收藏武库被盗走的大量器械。”

    “你能进去找找看吗?”

    “能。但是那地方有些古怪。”

    “怎么说?”

    “我跟你说过,中人可以感知一种叫‘清气’的东西,进而提升自己的耳目感官,诸如夜能视物,耳听八方。你还记得吗?”

    “嗯。”

    “那地方好像会影响这种感知能力,令我感觉不太好。”

    “就是连你也觉得很危险的意思?”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我进去那里,就无法顾及这里。”

    “我知道了。如果在你进去查找的时候,有贼人前来对阿鹿不利,你没办法及时救援,是吧?”

    “对。”

    奚特真沉吟片刻,说:“眼下阿鹿的性命最要紧。韩寡妇那里我先派几个人过去监看,再作盘算。”

    “好。”

    “这一面房舍原是令妹所居,家具器物应该还算齐全,如果有不足之处,尽管告诉我。再给你两个使婢,如何?”

    “不用。我不要人服侍。”

    奚特真还有其余公事要打点,交代几句琐碎之后,便离开了。

    惠歌走到墙边,看看樗树,这座深院里唯一的绿意。再走进房里。确实该有的都有,床榻几案,衾枕镜奁,一并精好齐整。

    唯独摆设的位置很突兀,全挤在一面墙前。左侧有间内室,别无长物。

    兖州作为汉人传统九州之一,官长的廨舍多是沿用从前故址,此间院落的规划也像汉朝时期的形制。惠银夫妻平时大概住在别处,为了养病才搬入,所以摆设都不讲究方位,也没有分毫布置的意思。

    晚些时候,婢女陆续送来巾帕、水盘、灯烛、香炉等物。再过些时候,送来晚食。

    红木食奁里有一盘白煮羊肉,上着葱白、干姜、小蒜和花椒。一盘油煎鸡子饼,一碗胡荽羊胁羹,一榼菘根芜菁菹,另有一榼只装了盐和酱,以及一壶黍米酒。

    惠歌看完微微一笑。奚特真还是把她的愿望听进去,尽量实现了。高平城内忧外患,民生凋蔽,这样一顿菜色虽然说不上豪侈,一定也是不容易的。

    尽管她说不用婢女侍候,婢女还是等到她酒足饭饱,收拾整理一番才离去。临去时点了烛灯和炉香。

    青瓷卧羊灯座,工艺很好,羊角纹路分明,胸腹和屁股圆溜溜的,丰腴可爱。羊背上支着两个烛管,管中放着黄蜡饼,薄薄的火光映得屋内一片昏黄。

    惠歌惯用假蜡烛,习惯那种哔啵迸裂的声响,现在烧的是真蜡烛,感觉分外安静。两条火苗无声无息,凭空而立,有种鬼魅的样子。

    看久了,令人昏昏的,还有些凉飕飕的。蜜蜡贵重,也就吹熄了。

    霎时陷入昏暗。

    苏和香的味道变得很浓郁。似乎没了火光阻碍,一下子全涌了过来。

    惠歌坐在床上行气。

    更楼交了二鼓。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听见奚特真走入院门,回到对面房里歇息。

    他的两个侍婢冰绡和雪縠,一面侍奉,一面说笑。年纪似乎尚轻,嗓音有着少女的娇嫩和活泼,笑声也欢快的像清晨的鸟鸣。难怪奚特真要将那二人带在身边,少艾真能使人忘忧,连她都觉得了,何况是男人。说了一会话,二人先睡下了,奚特真独醒,间歇的细微的窸窣声,像是在视察文案或写书疏。

    惠歌下床,走出房外。

    凭着栏杆,望着对面。

    院门两侧立着桃枝炬,二个卫士倚墙而坐,横刀覆盾,闭目小憩。对面的屋子开着一溜半墙高的斜格纹窗棂,没有放下帘帷,里面亮着微微的火光,遥遥的彷佛隔岸。

    此间邻近更楼,可以听见夜漏的声响。汉人用水计时,装置叫作滴漏,让一个铜壶的水漏进另外一个铜壶,看里面的浮木和刻度来判断时间。

    夜深人静,泠泠的水滴声特别清晰,时间的跫音,像个贵妇人,踏着厚底的凤舄,迟迟地走着。其实是永不复返的,只是每一步的跫音太过相似,好似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徘徊踟蹰,愈听愈令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惠歌从来没有离开睢陵这么远过,一时间觉得很迷茫,只有对面幽微的烛灯捎来一丝安慰。想着奚特真就在灯旁,从前的故人就在那里,莫名仓皇的心才稍稍安定。

    或许是冉冉的苏合香,或许是绵绵的夜漏声,又或许只是年纪到了,夜中独处的时候特别多愁善感。

    夜更深了,屋里也暗了。

    余下院门前的两圈火光,寂寂地荡漾。

    远处响起蛙鸣,低低地韵律着。可能要下雨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黑沉沉的人影悄悄横进院中地上的光圈,像黑夜生出的枝枒。

    惠歌看着那条多出来的影子,走到院中,抬头看去。

    “真是前门去虎,后门进狼。走了一个害人的,又来一个更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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