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药

    鲜卑人轻视眼泪。

    汉人重文轻武,似乎不大如此,尤其讲究孝道,只要与父母有关的事情,男儿泪可以随便乱弹。最常见的例子是犯讳,对方在言语中提及自己父祖的名讳,这是一种严重的冒犯,厉害一点的刷刷就是两行泪。为了避免犯讳,听说在南方汉人的梁国特别流行谱学──关于各方士人家牒族系的研究。

    反之,鲜卑人好壮贱老,重武勇,贵兵死。即使国家推行汉化,表面的东西容易更改,里面的思想根深蒂固。男人不能有柔弱的一面,长得太美,或者流下眼泪,都会令人轻视,。

    听着陆士远啜泣不绝,惠歌先是感到难堪,又从这难堪之中体会到对方的绝望。虽然一年见不上几次面,印象里的妹夫总是风度翩翩,雍容华贵,惠银私下也说过丈夫爱美,装扮的时间甚至可以比她还长。大凡一个高贵又富有又秀美的人,难免有几分爱好面子。

    现在那些都顾不上了,只顾着哭泣哀求,可见受了多少痛苦与折磨。

    根据奚特真和第令的神色与对话,陆士远这般境况大概持续一段时日了。不知道惠银有没有看见妹夫这副模样。惠歌想。或许是见过了,才体会到丈夫的绝望,才愿意听从奚特真的建议,回到薛家寻求一线希望。

    陆士远一面啜泣,一面低语:“我错了。韶英……我错了……”

    韶英是陆士远的前妻。

    汉人的本土信仰是道教,道教的治病方式之一是叫病人叩头思过。后来佛教盛行,因果报应之说也用来治病,病是果报,要消除罪孽,也要自我忏悔,广作功德。这个时候佛教徒常有斋会,“斋”的原义是戒洁清净,僧人用这个字来翻译梵语“布萨”──一种持戒忏悔的修行方式,因此斋会也称斋忏,必定有悔过的仪式。陆士远悔过的对象却是前妻。

    惠银说过,妹夫深爱前妻,难道还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总不能是因为再娶的缘故吧?

    惠歌实在禁不住那哭声,靠过去,伸出手,摸向陆士远的肩头。

    知道清气可以治病以后,她曾经鄙夷过老花,只知道不要杀人,不知道能够救人。后来又觉得或许老花是知道的。头一次遇见昙影,走在长青街的时候余悸犹存,她难以自禁地颤抖着,老花按着她的肩膀,那只手很温热,暖烘烘的,透进心窝,遍于四肢,人一下子又精神了。现在想起来,或许不全是因为温度的缘故。

    如果老花也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或许是清气难得。又或许是深知人心险恶,救人比杀人更危险。

    惠歌温热自己的手掌,怀着安抚的心思散出清气。

    渐渐地,陆士远的头不抖了,哭声停止了,倚着木壁睡去了。

    惠歌转身,发现奚特真和第令睁着眼睛望着她。一脸惊奇。

    走出屋外,奚特真说:“阿鹿失眠已久,所以如此癯瘁。”

    “这一位居然能令明府安睡。”第令啧啧称奇,惊疑不定,上下打量惠歌,“难道他就是奚参军往昔所识的高人吗?”

    身为陆士远的腹心人,第令是知道奚特真和惠银出行的内情的,一时却没将惠歌与高人联想在一块。因为惠歌看着不过二十多岁,面目白净,没有蓄胡。神情寡淡之中带着几分轻傲,下颔好似华屋的檐牙高啄,比起荷衣高人,更像个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狂竖小子。

    “这一位是高人的高徒。也是代人,姓薛。阿公官至徐州刺史,阿爷现任光州刺史,小弟现任侍御中散。”

    “见过薛郎。”第令行个揖礼。

    介绍一个士人,重要的是籍贯和父祖,介绍一个妇人,重要的是籍贯和丈夫。奚特真省略惠歌的丈夫,原是有意隐瞒性别,方便随他出入行动,因此也没有指正第令,只是对惠歌笑了笑。

    惠歌亦不在乎,问起正事:“妹夫一直是这副昏错失心的样子吗?”

    “对。”奚特真回复:“总是如此,即使有神智清楚的时候,也很短暂。起初还能睡在床上,后来都躲在箱笥里,屡劝不止。令妹索性给他一个合身的大箧,又凿了孔,以防气难通。屋里一切形似鬼魅的东西全部撤下,诸如帐帘帷幔等类。”

    “屋里焚得是什么香?”惠歌又问。

    “主要是苏合香吧?”奚特真看向第令寻求确认。

    “是。听说苏合香可以去鬼气,令人无梦魇。”第令解释:“杂以檀香和麝香,皆有静气凝神之效。”

    “从前昙影使人见鬼,会焚烧麻蕡。”惠歌沉吟:“此物有种刺鼻的臭味,能使人产生幻觉。但是妹夫房中香味浓重,也闻不出是不是有那种味道。”

    “每次明府梦鬼之后的早晨,就是呓语特别严重的时候,确实有股异味。”第令说。

    “看来要等下一次妹夫发作的时候才能确认。”

    “明府约莫三四日发作一次,上次至今已有三日,应该就在今明二日。”

    惠歌点头。奚特真安排她住在樗树那一面的瓦屋,又让第令简略介绍附近的环境,包括水井、厨室、溷厕的所在。溷厕的方位就在陆士远所居的大屋的后方。

    惠歌随着第令的手势看过去,突然又转过头来,看向方才走进的院门。

    “怎么了?”奚特真问。

    “有人来了。”

    少顷,门外有人叩门:“家主,医长进药。”

    高平郡有医曹,长官称为医长。

    门内的卫士看向奚特真。得了点头示意,便开启院门。

    医长是个小老头子,灰白的发梳得松松的,连着头上的小冠也不安稳,跟着步伐颤颤巍巍。淡淡的眉毛,稀稀的髭须,也是灰白的。双唇紧抿,有点咬牙的样子。垂垂的颊边肉,拽着唇角一起往下坠,看着很肃穆,还带着几分忧愁,彷佛刚刚诊出一位不治之症的病人。

    看着老,手脚倒很灵俏,一见奚特真站在屋前,三步并作两步,趋前行礼。

    第令解释,医长一日进药二次,用以疗鬼气,辟邪恶。

    “用的是什么药,请医长再次叙明。”奚特真说。

    他见惠歌望着前方,神情专注,或许也想知道这个。

    医长见问,絮絮叨叨地说,陆太守梦寐惊魇,心乱如醉,面目青黑,羸瘦垂死,是鬼邪之气流注体内的缘故。他的亲族家中曾经有此病,四处寻医,遇到一个胡僧传授一方,很有效验。用的是阿魏药和安息香。

    “阿魏”是吐呼罗国语的音译,也有念成“央匮”的,指的是一种很高的树,树皮青黄色,叶子形状像老鼠耳朵,不开花,不结果。树汁稠稠的像饴饧,味道很臭,可以药用。

    安息香则源自安息国──现在的波斯国──那里有安息香树,也长得很高。树皮黑黄色,叶子形状像鸡子,开黄白色的花。树皮有胶,也稠稠的像饴饧,也可以药用,但是更常作为香料,听说焚此香可以通神明,辟众恶。

    方法是早上取阿魏药,约枣子大小,研磨成末,和进熟牛乳一起服用。下午再取安息香,同等大小,分成小丸,也是搭配熟牛乳服用。如此一日二次,至多服用三十日。

    现在是下午,用的是安息香。

    医长转过身,正要展示药材,才发现身后空荡荡的,没有跟着典药吏。

    典药吏兀自端着汤药,站在院门的另一边,瓦屋里面。

    屋里一点黯惨的微光,映得那张脸寒森森的,像浮着一层水色。

    那吏人生着浓眉圆眼,广额长鼻,说不上丑,却有些滑稽,两瓣嘴唇一样厚,像大头阔嘴的鳙鱼──俗呼“胖头鱼”。缩着肩,睁着眼,眼神落在自己脚上。双脚向前挪动一点,又往后缩退一点,如此反复,踌躇不前,彷佛进退两难。厚唇微张一条缝,也像鱼吻,只差没有吐出呼噜呼噜的小泡泡。

    医长跺脚呵叱:“你这小子还杵在那里作什么?快滚过来!”

    又回身致歉:“这个小吏少了一只耳朵,脑袋也不大好使,所以迟钝,大人幸勿怪罪。”

    回头一看,人居然仍旧待在原地,只得气急败坏地走过去。

    惠歌跟在他身后。

    典药吏见人走过来了,踌躇的步伐也变大了。

    终于将心一横,踏出院门。

    医长伸手指向他的头脸,正要训斥,忽然听到“哗啷”一声巨响,典药吏将手中的黑漆案掼在地上,案上的青瓷碗碎得七零八落。熟牛乳在地上漫成一片,中间漂着梧子似的安息香。

    医长给唬了一跳,惊退半步。

    看了看地上一片狼藉,怒不可遏,再抬起头来,却见典药吏纵身一跃,跳上一旁的樗树。双足于树身连点,两手朝枝叶一攀一带,整个人竟彷佛猿猱一般,灵活之至。一下子就上了屋顶,飞跃而去,不见人影。

    后方的奚特真也吃了一惊,眼神立即来寻惠歌,发现人也不见了。

    再抬头一看,屋脊上掠过一道薄薄的白光,很像阮师神刀鞘身的银装。

    他立即明白惠歌追上去了。原来她一直看着的是那个典药吏──显然也不是常人。因为一耳残缺,又表现得愚钝迟缓,他便松了戒心,结果给摆了一道。

    贼人的奸细深入至此,黑夜魇祟,白日给药,阿鹿的举动都在对方掌控之中,简直是嘴边的大脔,只待一口咬下。惠歌的能耐他已经见识过了,派兵去追也追不上,追上了也帮不上,反而疏漏此处的防备。

    他定了定神,招呼那边愣怔的医长,问起那小吏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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