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菇

    “师父。”

    少年轻轻唤了她一声。

    云香昏昏沉沉,听见阿年声音,强撑着睁了睁眼,但仍旧头脑不清。

    “这是哪儿?”

    她倚着棵树桩子,眼睛迷茫地扫了扫四周。阿年一直蹲在她旁边,闻言指向云香身后,“那儿是师父说的关江镇吗?”

    关江镇?!

    云香一惊,回头看去,那儿空旷无林,一座镇门高高伫立,上面方方正正刻着“关江镇”三个大字。

    “昨晚上不是还在林中央吗?”她嘀咕了一句。

    “那已经是两天前了师父,”阿年似乎还有些无奈,“师父昏迷两日,如今可觉得好些?”

    云香震惊之余已来不及回应,“两天前了?那那条巨蟒呢?而且你怎么知道关江镇的方向?”

    “死了,”阿年惜字如金,“感觉。”

    云香知道这四个字是回答两个问题,已经司空见惯,于是又道:“你一路背着我过来的?”

    阿年点头,神情自然,既不邀功也不抱怨。

    云香望着这个捡来的徒弟一阵心暖,当下弯唇,笑意盈盈,抬手抚了抚少年有些凌乱的额发。

    二人歇脚片刻,云香向阿年连连保证自己已经没事后,两人才慢慢悠悠进了镇。

    到镇上时,云香恍然想起今日是过年。原本熙攘的街道因着过年以及漫天落雪早已没了小贩叫卖,不过还是有不少孩童还在街边玩闹嬉笑。

    闻着街边巷角炮竹声声,再伴随着一句句祝福,倒也十分喜庆热闹。

    他们沿着街道一路走过,看着各家各户门上贴着对联,有的还挂了几个灯笼,火红的,像是一团团小火苗烧得云香心里热乎乎的。

    “云香师父过年好啊。”

    路边正催小孩回家的大娘笑盈盈地朝着云香招呼了一声。

    云香许久未归,如今见了熟人,也多少有些愉悦,忙回道:“过年好李大娘。”

    他们唯一一把油纸伞已经在林中化为碎屑,此时一路过来,白雪落了一肩,寒气席面,云香也无暇寒暄,互道祝福后便点头笑过。

    身形交错,一旁回家的孩童忽然举着只剩两颗的冰糖葫芦指向云香身后的人,稚气未脱的脸庞天真烂漫:“这位哥哥是云香姐姐的夫君吗?”

    云香闻言微微愣住,顺势看向身后满脸警惕的少年。

    大娘大老远就瞧见云香身后紧紧跟随的人,自己虽也有些好奇,不过毕竟云香乃是道门子弟,万不可胡言乱语,于是板着脸教训道:“不可胡说。”

    小孩本是好奇,此刻忽然被凶,有些委屈,扁扁嘴不敢再说,却还是稍稍低头小心翼翼地继续打量。

    云香看着他不禁好笑,原也没想过隐瞒,转手拉过少年到身旁:“这是我游历途中收下的徒弟。阿年,和他们说‘新年好’。”

    阿年一身黑色布衣,面容冷峻,虽是风发意气的少年模样,却比云香高了一个脑袋。听闻云香所言,低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想也不想,乖乖开口道了一句“新年好”。

    只是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温度,语气也是冷漠无波。

    大娘见状微微皱眉,心里略微有些不快,但瞧着是云香的徒弟,也不好多说什么,淡淡回了一句便领着小孩进了屋。

    看着二人匆匆远去的背影,云香不由叹气。

    即便已经习惯了别人对阿年的不理解甚至是莫名的嫌恶,但云香并不希望阿年一直这样下去。

    她本就是在游历途中捡到了他。那时候才十五六岁的阿年还不叫阿年,只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就连他们遇见的那一天,还是他孤身一人坐在巷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明明衣衫破烂,寒风刺骨,却背脊板正,但那满身满脸的伤痕还是不免触目惊心。

    而今即便那副落魄模样不复存在,但阿年冷漠神情依然不变。虽然会对她有过柔和顺从的一面,但也更因为如此,以至于云香不免担心自己若是哪天离开了他,这个孤傲近乎无情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阿年,与人相处时要多笑一笑。何况你还生得好看,多笑笑才会有人喜欢你,”云香语气里带了些恨铁不成钢,她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少年却一副委屈不解的神情直愣愣地看着她。

    “为何要别人喜欢?师父可是不喜欢我了?”他问。

    心头猛然一震,云香目光躲闪,唇齿翕合却不知如何解释,无措下只好转身继续往前走。阿年也不求回答,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有人喜欢你就会有人帮你啊。你看看你师父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师父,”阿年突然叫住云香,目光落向街对面还在买糖葫芦的老头身上。

    云香被打断,也不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是皱了下眉。阿年跟了她两年,几乎没有主动开口向她要过什么东西,而且向来不爱吃这些甜食。她不禁有些好奇,回头看向少年,然而对上那双柔和漂亮的眼,顿时又觉得不重要了。

    “走,刚好你的生辰,师父没啥可以送你的,就请你吃串糖葫芦吧。”

    虽说有些理亏,但目前的确是没钱买好吃好玩的东西。云香倒也做得到面不改色,拉起阿年的手,往老头走去。

    “老板,一串糖葫芦多少钱?”

    “五文钱。”

    老头笑眯眯地抬起自己的手在两人眼前轻轻晃了晃。

    也不知这雪何时停了,云香甩了甩袖上的薄雪,呼出一口雾气,匆匆从兜里摸出剩余的五文钱币,有些侥幸地放到老头手中笑了笑:“刚好五文,您数数?”

    “褚桓宗的道长做事定是不会作假,”老头面容和蔼,从糖葫芦串中摘下一串递给云香,“拿好,慢走。”

    云香则接过递给阿年。

    阿年手垂在身侧,并不抬手去接,“师父,我……”

    他一副认真的神色,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云香默默等他说下去,然而到了嘴边的话还未说完,空中倏忽掠过几道金光白影,速度极快,径直冲向镇外的大山之上。

    熟悉的身影让云香心中一惊,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也随之散去。

    那是褚桓宗的道服,去的也褚桓宗的方向。

    宗里出事了?!

    顾不得再与小徒弟欣赏沿途雪景,云香将糖葫芦一把塞进阿年手中,紧接着抽出背在阿年背上的长剑。

    只见她口中念诀,凌空一甩,长剑幻化变大,云香急忙拽着阿年跳上长剑,稳稳飞向小镇外北面的大山。

    阿年站在云香的身后侧,他低头观察着云香脸上焦急的神色,心中莫名多了些不悦。

    从他跟着云香游历两年,云香还从未对其他事上过心,即便是他们连客栈都住不起,只能在破落土地庙里落脚时也只是打着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师父,我们……”

    “阿年,等会儿我们到了宗门,你就在门口等着师父,师父进去打点好了再来接你。”

    云香面色凝重,虽然是在嘱咐阿年,目光却始终看着前面,显然心不在焉。阿年心中不悦更甚,手中的竹签被紧紧攥在手心中,他垂眸盯着云香的侧脸,忽然蹙眉,伸手捉住她身侧的手腕。

    感受到手腕上的温热,云香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奈何御剑速度极快,加上她心急火燎,二人还未有时间再细说,褚桓宗的宗门已经映入眼帘。

    巨大的白石宗门高高耸立,彰显着名门正派的威严。长阶一路延伸,入了宗门便以鹅卵石铺路,路边长竹茂密,更显幽静清雅。

    云香收剑,再次嘱咐阿年不要乱跑,随后在阿年紧紧跟随的目光中匆匆跑进宗门内。

    “云香师姐。”

    守门弟子瞧见她,惊讶着唤了一声,眼露欣喜。许久未见云香,正欲再和云香说上几句,一旁同在守门的弟子急忙拉过他,为云香让出一条道来。

    “师姐,快去看看师父吧。”

    “师父怎么了?”

    “魔族近来行事猖獗,危害一方,师父领命前去与魔族交涉,明明几日前还好好的,今日却突然负伤而归。喻师兄脸色也难看至极,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

    “魔族猖獗?”云香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阿年所在的方向。

    阿年隐在宗门外一块大石后面,倒是一时半会也不会被发现。云香看着他投来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来。一旁的守门弟子未发现异常,只怕来不及,又催了云香一道。

    云香心下也急,不料还未动脚,宗门守灵石忽然一黯,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闪过一抹红光。

    守灵石铸于宗门石刻匾额正中,与褚桓宗宗主道法相融,可御外敌。而今血光忽烁……

    云香脸色微沉,不敢再想,抬手念诀,身形一闪,再睁眼已是身处青云殿外。

    守门弟子未曾学过这等瞬移法术,双目相对时不禁暗叹一声,一时之间竟忽略了一抹异样的气息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大石后面空无一人。

    云香眉头紧锁,青云殿内无声无息却血气冲鼻,抬眼看向殿顶,只见高耸的殿顶上布下了一道血色大阵——锁魂阵。

    锁魂阵是褚桓宗独门密法,此阵凶险难成,是以将死之人的灵血布阵,若非上元之躯起阵,易遭反噬当场暴毙,而若起阵成功,三个月之内救不回来,则阵灭人亡。

    难以想象褚桓宗宗主、她的师父居然严重到了需要以阵法吊命的程度。云香手脚冰凉,再等不及,疾步推开殿门直冲内殿。

    此刻内殿两道白色身影相对而立。

    “师叔,如今师父中毒伤势过重,可有何神丹妙药以解其毒?”

    熟悉又急切的声音微微传出,云香略略定住,目光隔着一道玉石屏风投向那向来沉稳的大师兄喻成舟的身影。

    褚桓宗二宗主宫鸿远沉吟片刻,似是思索了许久,犹豫道:“此毒诡异难解,听闻是上古凶兽相柳的血液所炼,不是一般灵药可解,恐怕只有去寻传闻中的那株集世间灵气所幻化的云菇入药才有一线生机。”

    闻言云香眼角一跳,她向来不喜那些无趣的道书,酷爱收集奇闻异事,而宫鸿远口中那云菇,正出自她藏书《巫萨》中的一则。

    云菇孕于萨满族的圣山山巅,因形似高山彩云,又在高耸入云的山巅以云雨滋润,故而唤作云菇。

    但旁人不知,云菇别名作殒菇。古族萨满巫师手段残忍卑劣,不受世人所接受,后辈避世雨蒙山一隅,对外人极为排斥,而云菇作为萨满圣物,难寻难得,不少人慕名前往,大多遭萨满巫师所害。即便登上了圣山,因陡峭凶险的山路,丧命者不尽其数。

    殒菇的殒,亦殒命的殒。

    “我即刻去寻,师父便托师叔照顾了。”

    “不可。”

    云香朗声阻止,从屏风外走来,一身红衣尤为耀眼。喻成舟闻声先是一喜,很快看向云香的眼里又带了些愧意。

    “为何不可?”宫鸿远侧眼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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