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扫过他二人一眼,目光落在他们身后奄奄一息的男人身上。榻上的躯体毫无生气,原本顺滑的鹤发此刻乱杂似蓬草,熟悉亲切的面上已经死气隐现,犹如一具破败的人偶。
腕袖被高高卷起,规矩摆放在身侧的手臂上经脉泛黑,如古藤缠缠身,可怕又妖异。剑茧密布的手掌青紫混杂,手腕上各扎着一根细长的锁魂钉,灵血丝丝缕缕从体内顺着锁魂钉涌进床榻正上方的锁魂阵中。
血阵异红,触目惊心。
云香不忍直视,眼眶微红,拧劲憋着尽可能不在他们面前落泪。
喻成舟察觉到云香的视线,不由稍垂了眼,语气十分愧疚不安:“师父他……”
“师叔只知云菇汇聚天地灵气,却不知若得云菇,险象环生?”
云香似是没听见,转头看向宫鸿远,面色自然,只是目光带着些责怪。
宫鸿远不语,微皱眉头,似是怀疑又像纠结。反而喻成舟有些意外:“师妹也知晓云菇?”
云香抿唇,向着喻成舟微微点了下脑袋,随后又看向宫鸿远,像是故意,高声道:“云菇生于高山之巅,吸收百年灵气才能孕育出下一株。千百年来,为得云菇者不可计数,去而无返者更是数不过来,直到今日入世云菇也不过五株,岂是师叔想得那样好得。”
她说完,宫鸿远像是不在说他,面不改色,眼神却挪移到喻成舟身上。云香见状,知道他又要“劝说”喻成舟,于是不动声色地站到喻成舟面前,挡住宫鸿远的目光,语气坚定:“而今师父垂危,师兄你不可再出变故,寻云菇一事交由我即可。”
褚桓宗弟子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只求保天下有一方太平,喻成舟是师父最为器重的弟子,总有一天他会成为褚桓宗的宗主,护黎民安危,这是师父的意思,也是喻成舟心之所向。
云香自知自己毫无大志,比起宗门子弟,她贪图享受,贪生怕死,若不是受师父庇护,师兄照拂,她只怕早就流落街头。好在老天不长眼,给了她学道天赋,如今宗门内,除去师叔宫鸿远与师兄喻成舟,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也不剩几人。
云香没有亲人,唯独和师父师兄交心,自是不愿他们二人有一人出事。
然而喻成舟却显然对她的决定不予赞成。
他堪堪侧身背对,颇有些不满:“我身为大师兄,既然知道此番必有险境,怎么可能让你前去冒险。师父中毒迫在眉睫,此事不必再议。”
说罢,朝宫鸿远躬了躬身,喻成舟头也不回地走出青云殿,留下云香和宫鸿远眼对眼。
云香不满宫鸿远这个师叔很久了。自从十二年前云香初入宗门没多久,这个说是去游历却音信杳无的师叔突然冒出来,云香就不止一次被他挑过刺。
凡师父不满的事他要拿出来叨叨,师父不追究的事情他也要叨叨。就连她吃个酒都要被念个十天半个月,宗里谁不知道她贪酒,喻大师兄都会偷摸给她从山下带些上来,偏他看不顺眼。
“师叔,师兄此行危险难料,不如让宫师弟一同前往,二人也好有个照应,”云香不屑地倚着屏风,全然没了喻成舟面前那股乖巧劲儿。她眼角一挑,盯着宫鸿远微微僵住的脸,淡淡笑着:“你看如何?”
宫鸿远回宗门时,带回了一子一女,长女宫菱与云香同岁,而幼子宫睿诚则要小上两岁岁。
宫菱向来与云香不对付,凡事要争个高低,连带着宫睿诚也耀武扬威地喜欢耍些小把戏。宫鸿远护子,自然不会追究宫睿诚闯下的祸事。上次宗内比试,宫睿诚给别人下绊子被师父发现,宫鸿远为此不惜拉喻成舟下水。
偏巧云香总是喜欢往最坏处的想,这次师父遇害,宫鸿远想来也没料到会突发意外,但定然心里打了小算盘。云菇灵力充沛,能解相柳毒应当不假,只是这路途险阻,难保喻成舟不会出事,宫鸿远想偷摸搞小动作,她偏不让。
“也罢,毕竟师弟长大了,既然师叔做不了主,我便去寻宫师弟商议。”
云香嗤笑一声,转身就走,宫鸿远站不住了,喝道:“你敢!”
有何不敢。云香笑得更欢了,“为宗主寻药,此乃宗门子弟分内之事,喻大师兄做得,偏宫师弟做不得?师叔能掐会算,可莫要误了宫师弟立功的好机会。”
说罢,身影已经消失在屏风后。
云香这番话分明是在内涵他,宫鸿远气极,面色发黑,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却奈何不得。他乃上元之躯,此阵唯他可起,一旦起阵,他便不能再出这青云殿,褚桓宗宗主生死与他紧密相连。
宫睿诚脑筋直,不懂变通,必然受云香蛊惑。宫鸿远颇有咬牙切齿之势,然而最后还是只能无奈叹气。
他为宫睿诚筹谋十余年,可那不争气的混账却不思进取,只会些偷鸡摸狗的本事,而今便就让他一同去寻云菇,若真能找来,倒也能揽上一份功劳。若是实在不成,路遇险难,以喻成舟的性子,也当是会护着宫睿诚回来。
左右不算亏。
宫鸿远尚且安慰好自己。
然则他所想,云香亦了如指掌。她既然点明要宫睿诚一同前去,哪能让他继续做着宗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
只是她还未见到宫睿诚,宫菱却主动找上了门。
“云香,没想到你出去游历,竟带回来一个野男人,你这是置宗门脸面于何地?”
宫菱站在青云殿阶下,负手而立,面上带着洋洋得意的神色,而她身后,三五个宗门弟子正擒着云香那徒弟阿年。
虽说是擒,阿年却站得板正,反是那几个时常围着宫菱打转的“痞货”强装威武,面色透着不自然的尴尬。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走?”
阿年声音淡淡,目光越过宫菱看向云香,仿佛没有这些人存在。
阿年生得好看,放在寻常百姓家,也是惹人赞叹的样貌,偏他喜欢冷着脸,一副谁都欠他的孤傲模样。此刻见到云香,倏地弯唇一笑,笑意和煦若微风,云香见了都不由得愣了下神。
宫菱见状,心里更加确定他二人关系非比寻常。她本是听闻师伯受伤,正往青云殿来,不想在汀兰院发现了阿年。那少年一身粗布黑衣与宗门道服格格不入,她原以为是初入宗门的弟子,岂料刚一靠近,便就感知到一股微弱的妖力。
“如今魔族寻衅滋事,三界不平,你却和他以师徒相称,勾结拉扯。云香,你藏了什么心思,可是想害我宗门不幸?”
阿年身上有妖力的事情云香全然不知,面对宫菱突如其来甚至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她也不由有些恼了。
“你且嘴巴放干净些,什么叫我与他勾结拉扯。你既听见他唤我师父,又何必生出这般龌龊念头,难不成你平日也有意淫的习惯?”
此话一出,宫菱霎时面色涨红,她指着阶上的云香,支支吾吾说不出句整话来。身后不知是谁窃笑出声,宫菱登时侧身瞪去,双手叉腰,头上银铃拨响,模样娇蛮,“我看谁敢笑?!”
一时间寂静无声,唯那铃铛作响。
云香浅浅看了眼簪上银铃,很快目光落回阿年身上,只是那眼里的惜色不着痕迹地被阿年看了去。
“闹够了就放了我徒弟,我还要带他下山。”
云香说着,面无表情地往下走,宫菱忽然抬手拦住了她。一路跋涉,已经身累,现在师父出事,又被他们宫氏父女折腾,云香再难有好脸色,冷不丁偏头瞪了宫菱一眼。
冷漠的眼里还透着一抹警告。
宫菱一时慌了神,虽然很快掩过,但心底还是多了一丝慌乱与惊讶,等她意识到时,顿生羞恼,转而变为了愤怒。
她向来看不上云香,因为面前这个女人成天无所事事、贪酒无规,可却仍旧能得宗门所有人喜爱,连喻师兄也明显偏心于她。
明明她们一样年纪,甚至她从小就在爹爹的指导下修习,但也只是勉强和云香站在同一阶。她那样吃力,云香不学无术却在道法上轻而易举就能超过她,她实在不甘。
“褚桓宗乃是名门正派,岂是此等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宫菱盯着云香的眼,手一挥,“你既想要保他,待我交到青云殿由宗主定夺。”
说罢,她迈步上阶,身后那帮人也跟着推搡着阿年往上走。
云香忍无可忍,拍开路过她的两个弟子,将阿年拉到身边,“如今宗主伤重,你还想闹得青云殿不得安宁吗?宫菱,往日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今日你敢进殿内惊扰到宗主,我自不会放过你。”
云香面容愠怒,不复往日吊儿郎当的闲散样。宫菱也是恍然想起今日大事,心中怪自己气极,但面上还是撑着一副不服的劲儿。
“那你也不能……”
“宫睿诚在哪?”云香没了耐心,不再与她多舌。
宫菱不想她忽然来问宫睿诚的下落,一下脑子发懵,话还没说完就转了口:“靶场。”
话落,又觉奇怪。宫睿诚从来不拿云香当回事,云香也从不主动招惹他,二人除了偶尔骂几次架,向来不会主动去找对方。宫菱越想越好奇,不知云香这次游历归来,和宫睿诚那小子撞上,到底有没有一改往日脾性。
“宫师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其中一人搓吧搓吧手上前,被宫菱瞪了回去。
“随你们去哪。”宫菱头发一甩,朝着云香疾行的背影跟去。像是察觉到了身后脚步,她头也不回,施法一指,随着银铃摆动,身后跟来的弟子顿时不能动弹。
“我说了别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