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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4

    因不习惯与人共枕,傅清卿起初尝试浅眠,然觉像雨打池中浮萍一样,始终飘不到安处。房中床榻容下二人尚有余地,她和沈亦川之间放置一道白地赭颜的菱形长枕。

    暗色中,沈亦川听她呼吸不缓,轻声安抚:“傅司,睡吧。”

    子时人散,朝安楼内已是人去楼空,静穆非凡。就寝前沈亦川专程在香炉中加入鹅梨帐中香,甜淡木香涣散。不知何故,身边苦木香完完全全将鹅梨帐中香冲和,傅清卿脑海中一片清明。她睁眼盯着承尘,说:

    “那夜,你怎会出现我闺房之中?”

    沈亦川偏头看向横在二人间的枕头,目光似乎绞上隔枕之人,“傅家对你的保护可谓滴水不漏。我只能深夜拜访寻你。谁料你陷入梦魇,揪住我……”

    傅清卿迅速打断他:“明日何时登府下聘?”

    沈亦川:“卯时。”

    傅清卿不再作声,阖眼酝酿睡意。仅剩不及三个时辰的休憩时间……她还要提前回府打理。

    ……

    天尚灰蒙,傅清卿下榻,发觉身边之人早已离去。她匆匆回到府中换衣。

    现下她不可露出真容,越少人知晓便越是方便。扮男儿样已有月余,若有人再见她女儿身段定会生疑。届时傅司被误解私生子事小,只怕有人猜忌傅司是傅清卿。

    傅清卿唤阿圆更衣,着一袭青绿色曳地长裙,香墨弯画眉,燕脂淡晕颊。阿圆为其盘旋单螺发,后颈留出两股发辫。

    “阿圆,可有面纱?”傅清卿打量铜镜中头缠绢帛的女子,抬手将绕布卸下。淤青四散,分布前额,乍一看像是要毁相。她心中有了考量,用胭脂在眼尾,腮帮部位打上‘淤青’。

    阿圆会意,转身取出一竹桃青玉纹面纱交给她。“小姐,是阿圆无能,没能敌过那人。”

    “无碍。”傅清卿将面纱衣角挽在耳后,遮了大半的面容。

    待稀稀疏疏的事务打理完后,天已大亮。她发间斜斜地插着华花钗,钗上缀有点点粉白玉,流苏垂垂落在耳畔。傅清卿抵达正殿,傅东邢携谢娇娘端坐高堂之上,瞧她遮面,不发一语。

    俄而,沈亦川一身藏青色锦缎长袍,鬓若刀裁,腰束玉带,腰间挂着一枚金镶和田玉。莫宗手持一繁重卷宗,摊开朗声喊:

    “晋王府沈家,今凭谢雨泽为媒,谢婉保亲,以沈家长男名亦川,见年十七岁,与邑州傅家第一令爱名清卿,见年十四岁,缔亲。”

    府外锣鼓喧天,仍挡不住莫宗高亢的报礼声:“备到纳聘财礼若干:黄金万斤、白银万两、辎车千乘、骏马百匹……”

    国公府附近街道一扫往常的冷清,来往皆是看热闹的人群。沈亦川此番动静不小,如今京城谁人不知沈小世子同傅家女结亲。

    “诶,你听到了吗?黄金多少?”

    被推搡的人探首探脑,“黄金万斤。我的老天爷,当今圣人给皇后的聘礼也是万斤。这位沈小世子打小没干什么正事,整天游手好闲逛花楼,他哪来的钱?”

    人群川流不息,听镇国公府中持卷的人高声道:“金、银茶筒各一对!绸缎千匹,锦绣云缎十匹!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府邸百座,良田万顷!自聘定后,择日成亲,所愿夫妇偕老,琴瑟和谐。”

    扒在人潮前面的人连连震惊,说:“感情沈世子为了娶傅家女,家底都掏出来了?”他倒要瞧瞧这女子究竟是有多么绝色,竟让人这般看重。他努力伸长脖颈向府中望去,就见一娇小女子端端正正坐在侧座,薄纱遮面,额上一片紫红,显然是破相之态。

    搞什么?重金娶进门的娘子,竟是个丑女。那沈世子莫不是被鬼迷了心窍?那人缩回人群,逢人便说那傅家女容貌多么惹人嫌弃,恶疤盖额,瞧着就不是什么吉祥之物。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李二公子耳中。

    李昌华乃李烈膝下嫡出的第二子,家中婢妾数不胜数。他同好友于醉江月楼台对饮,嘲道:“我曾在太后操办的夜宴上远远瞧过她一眼,可惜未能见她真容。我还道傅家女为何迟迟不露面,原来是丑到羞于见人。”

    对面人半响不语,抬杯盏同他相敬,“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傅司安康无恙。”

    李昌华呵呵一笑:“真性情不容易活下去。不就是帮你拦了几个刺客,登门送礼道谢就好,何必放在心上。你说你,还未痊愈就到处奔波,也不怕伤情加重。”

    崔正广寻名医,终于将昏迷一月的崔平贵的命吊了回来。他醒后仍呆在榻上休养数日才可下床行走。脚尖一落地,崔平贵就火急火燎四处打听傅司的消息,然而无果。

    傅司消失几日,傅家却是对外宣称养子顽皮嬉闹,常不见踪影。崔平贵知事态绝非表面这般简单,仍不懈地坚持打探。果真给他得知了点消息……

    崔平贵:“我自个儿的活法,轮不到你来说教。”

    李昌华被呛,不怒反笑:“是是是,轮不到我教。”他饶有兴致地打量崔平贵,语气吊儿郎当,“你信吗?我活得一定比你久。”

    崔平贵望向隔江彼岸的朝安楼,陷入沉思。末了,他起身离开,身影消逝之际他负手道:“活得有意义才是我所想……你我不过沧海一粟,谈生存长短有何益?”

    “呵……”李昌华摩擦手中杯盏,他垂下视线,见杯中茶水见底,神情轻蔑:“矫情作态。”

    明眼人谁看不出圣人有意针对崔家。任何一个夺位之君,都不能忍受走狗的居功自傲,僭越擅权。沈长恣这样生性多疑的人,如何能忍受担忧,猜忌,被要挟的煎熬。

    须知世界上只有一种人可以保守秘密——死人。

    ……

    沈亦川行毕纳征之礼,傅东邢留他用膳。傅清卿原是要坐于沈亦川身边,傅流云猛地夺过她的板凳,将她挤兑一旁。他举杯:“世子,可还有机会比试一番?”

    傅东邢当即蹙眉,不悦道:“流云,不可无礼。”傅流云讪讪挪开位置。

    沈亦川温润笑道:“无妨。流云兄性情中人,小婿同兄长更是交往甚欢。”

    经上次比试后,傅流云对自己这位妹夫的剑法极为感兴趣,与傅家迅猛剑势不同,沈亦川更有一种轻快敏捷的灵活。又今日纳征之礼隆重,甚得傅流云之心。此人,为友着实不错。

    可惜了,偏生成为了他的妹夫。且小妹似乎对他无意。

    傅东邢唇线紧抿。他傅家结亲向来是由自己意愿,何曾勉强。谢娇娘察觉氛围不当,婉言:“今日我掌勺,厨艺不足之处世子多担待。”

    “岳母躬亲,是小婿之福。”

    圆桌端上荤素膳食,冒着腾腾热气。饫甘餍肥后,沈亦川对傅东邢说:“岳丈,宫中太后念清卿已久,今日可否容小婿携她觐见?”

    不知为何,太后对清卿极为喜爱。说到底,这份亲事促成谢婉也有一份功劳,傅东邢搁下碗筷,“行。”

    得了傅东邢的允诺,沈亦川牵住身旁傅清卿的手向他们辞别,而后出府登上軿车入宫。谢娇娘目送宫车辘辘远去,软声相劝:“我觉得,这个女婿不错。”傅流云在一边颔首应和:“孩儿也觉着此人不错。”

    傅东邢轻声叹息一声:“沈亦川的确不错。但是并非清卿所选。”

    谢娇娘摇头:“依我所见,并非如此。清卿从未屈服任何她不愿之事。”

    ……

    軿车内,傅清卿坐在沈亦川正面。此前她并未收到任何要去觐见太后的消息,傅清卿问:“太后见我作甚?”

    “太后喜你。”沈亦川的声音染着细微的落寞,虽然音落即逝,她仍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喜我?”

    回想她同太后见第一次面,谢太后便送了那珍稀的物品。傅清卿至今都将那物藏在房中,实在想不通谢婉何意。

    沈亦川扯下她脸上面纱,拿出帕子轻柔地擦拭,“嗯,你合她眼缘。”

    傅清卿脸色一僵,稍向后缩头。沈亦川立刻用另一只手扶住她后首,“别动。谢太后并不知你我实际关系。所以入宫后,还需你陪我做戏。”

    沈亦川请谢太后出面时,说辞是自己同傅清卿两情相悦。

    傅清卿了然,也不再抵抗,放松任他动作。

    抵达长乐宫后,傅清卿见谢婉肉眼可见的消瘦一圈。她内心骇然,神情依旧保持镇定,福身行礼:“臣女见过太后。”

    谢婉笑呵呵将她拉近,眼尾的细纹挤在一堆,“你唤哀家什么?”

    “皇奶奶。”

    “诶!”谢婉一时激动地喘咳几声,惊得傅清卿忙上前轻拍背,沈亦川则是面露忧色,握着谢婉另一侧手掌。

    谢婉眉宇间充斥无尽的喜悦,“许久不见,清卿长高了。这额头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撞到床柱。”

    “阿川,去拿药来。”谢婉心疼地在淤青上按揉,安慰她:“我孙媳妇就算破相也是极美的。”

    傅清卿嫣然一笑:“皇奶奶瞧着也美,岁月不败美人。”

    谢婉面色苍白,目光炯炯,闻言笑逐颜开。

    ……

    傅清卿在长乐宫歇了几日,与谢婉散步聊家常。长乐宫中槐树已然堆满白霜,银装素裹。她时常同谢婉捂着暖炉坐在殿前赏雪。谢婉向傅清卿喃喃地讲沈亦川幼时经历,傅清卿则是安静呆在一旁聆听。

    直到宫中风雨欲来,沈亦川将她带回镇国公府。傅清卿离开那日,谢婉揉她绒发,慈爱地端量她,出口却是对沈亦川说:“我喜欢这孩子。往后我不在了,你不能欺负她。”

    起初傅清卿并未察觉古怪。直到数日后,她从父亲口中得知谢太后薨逝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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