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森鸥外几乎一直保持狐狸一样的笑容。

    爱丽丝踢着石子，不愿意看他那张脸，“狡猾的林太郎，偏偏运气那么好。”

    “哎呀，有这样的巧合也是缘分。”森鸥外道，“果然还是想知道夏油君能力的具体细节啊，咒灵操术么？”

    他回忆着夏油杰告诉他的术式名称，就与异能力一样，咒术师觉醒术式后便会无师自通地使用，虽然仍有许多充满疑虑、未被发掘的地方，“如果我没有猜测错误的话，他那样的能力，能够吸收咒灵化为力量，成长岂不是无上限吗？真是后生可畏。”

    竟意外惭愧起来。

    爱丽丝挖苦他，“假惺惺，再厉害的能力，也不是你的，林太郎就嫉妒到呜呜哭出来吧。”

    “唉~爱丽丝，不要这么过分嘛，我可是很欣慰能够遇到有成长潜力的后辈哦。世界的未来，永远是掌握在年轻人手中的。总有一天，我也是会老去的。”

    “雇佣童工是犯法的！恶心！”

    “爱丽丝~~”森鸥外假哭。

    他抱着幸子，检查她口中是否吃完了西餐厅给的糖果，有没有粘在牙上，道：“不过夏油君的话，在横滨会遏制他的发展呢，目前那边的水也很深，一旦有牵连也会造成麻烦。话说回来，他在横滨生活这么久，居然都没感觉到异常吗？通常咒术师听说横滨的名字，都会宛如怕吃亏般，要绕路走呢。”

    这也是横滨会吸引异能力者的原因。

    日本政府对民众严格封锁异能力者的存在，实行保密主义，唯独横滨盛行异能力者相关传说，成为特色的都市传闻，可见这里异能力横行。再危险混乱，也有来自全日本的异能力者源源不断奔赴，地下斗争也因这些高端战力的加入变得更加激烈。

    会造成这种局面，正是由于横滨没有咒灵的特殊性，能够给予异能力者保护，政府异能力者的监管部门，也是看中了这里异能力者数量庞大，才绞尽脑汁想在横滨扎根，设下据点。

    与之相反的是，横滨的磁场与咒术师不合，哪怕不知详情，这片土地上也鲜有咒术师活动，诅咒师的生意范围也很少向这里扩散。

    爱丽丝无所谓道，“也许是因为自小生长在横滨，所以习惯了吧。”

    森鸥外同样不太在意，夏油杰还是年幼，尽管有成长性，于他而言，还未到一眼惊艳的地步，咒术背景也很麻烦。

    他现在需要的可不是这种小孩子。

    说话间，三人抵达了原先的诊所，携带武器的黑手党部下则在暗中跟踪保护，警惕可能的敌人。这处房产是森鸥外买下的，当初走得匆忙，来不及收拾，诊所物品凌乱，后来有派人来打扫过，所以仍旧很干净。

    幸子一落地，就往客厅的沙发跑去，那里是她经常玩耍的地方，至今仍旧怀念喜爱，地上铺着长绒地毯，在靠枕底下摸一摸，还能翻到没来得及带走的绘本。

    诊所角落里到处能见到幸子的东西，她寻找先前遗留下来的姆明玩偶，像在和过去的自己玩躲猫猫游戏，一个人也不亦乐乎。

    森鸥外将空调打开，驱散横滨夜晚的寒冷，他脱去厚重的外套，换上白大褂，没有刻意弄乱头发，而是让其服帖地垂落。这副打扮，面相年轻，身形笔直，腰细腿长，气质却稳重，不似毛头小子那般，有了东大毕业的精英医生感。

    做好准备后，难得的空闲时间，他遵循内心，和幼女愉快地玩耍。

    幸子正在找一个捧花的姆明玩偶。头上一圈花环，是娃娃机出的限量版，森鸥外抓了很久才得到，在一众纯白的姆明玩偶间与众不同，有格外鲜艳柔嫩的色彩，尾巴上还系着蓝色的丝带蝴蝶结。她因此记忆犹新。

    森鸥外愿意陪她一起，顺便再检查一遍诊所放置的物品，爱丽丝则去确认医疗仪器的状况，他行事谨慎，不会留下任何可疑的把柄，但多确认一次也不嫌麻烦。

    幸子在沙发附近找了一圈，未果，就连沙发下面也干干净净，不见踪影，她苦恼，实在记不清自己放到哪里去了，雪嫩的腮鼓着，坐在地毯上，干脆开始翻摊开的绘本玩。

    隔着窗，有东西发出细微碰撞的动静，在寂静的夜晚引人注意，她听到，幼猫般警觉，黑发下白皙微尖的耳廓动动，站起来，爬上沙发，趴在靠背上，好奇的脸贴近，睫毛闪动，拨开帘子，小心翼翼地往外面瞧。

    沙发靠墙，上面窗户紧闭，正对一条狭窄黑暗的旧巷，堆满了废弃的杂物，无人靠近。偶尔有窸窣的声音，是深夜的老鼠跑过，不透光的深色窗帘整日合拢，遮掩住诊所内的景象。

    “喵——”

    一只体态瘦小修长的三花猫突然出现，轻巧跃出，落在窗棂上，发出绵长的叫声，它步伐矫健轻盈，垂首，优雅舔舐着前爪，尾巴摇晃着，悠然往室内看来。

    屋内炽灯冷白，经过窗帘缝隙，在巷中投下狭长白蒙蒙的影子，灯光下，一只白嫩秀丽的人类幼崽，正趴在窗前，隔着透明玻璃，眨也不眨盯着它瞧。

    蓝汪汪的圆圆眼瞳，澄澈如一汪雨后的湖水，睫毛纤长，抵着窗，眼尾柔和微翘。

    不知是不是在发呆，她的耐心比一般孩子好许多，直勾勾盯着它，不说话也不动作，不会烦躁，像在玩木头人的游戏，若不是眼睛还跟着猫的尾巴在转动，看起来天真纯澈，几乎像一个精心描画的秀丽人偶。

    猫不动，幸子挡住了它的视线，无法看到更多。

    幸子也不动，港口黑手党看不到猫，诊所附近也不见野猫，森医生的名气大，用手术刀杀人，不但病人怕他，小动物也怕。只有这只三花猫，总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出现。

    僵持片刻，用异能力变成一只猫的夏目漱石若无其事地扭过脸，它拉长四肢身躯，原地伸了个懒腰，猫的习性不能更像，只有姜黄色的剔透竖瞳流露出一丝人性化的情绪，心里腹诽：

    真是个古怪的孩子。

    他看过森鸥外前半生的履历，是个实打实的精英主义者，年少有神童之名，饱受赞美，入读最高学府，还未毕业就被陆军部吸纳，走上一条坦途，平步青云。

    这样优秀的人，享受到社会上最顶层的资源，天生与庸碌的普通人之间有一层隔膜，因为太过聪明清醒，早年人生顺遂，又兼有异能力者的傲慢，高居于平凡之上，自然生出几分凌厉的傲气，看重目的和利益，也不愿意多么虚与委蛇，性情冷酷，得罪了不少人。

    他主导的计划也与他这个人一样，透露出机器般的不近人情，因为太过年轻，甚至不屑于包装上政客擅长的圆滑的伪装，目之所及皆为冰冷残酷，令人胆寒。但站在国家的角度，夏目漱石也不能轻易指责他，无论对方采取了何种手段，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

    他无私情，但有大义，最后也确实做到了，在常暗岛上为日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这样一号人物舍弃过去，进入横滨，夏目漱石不可能放置不管，也在暗中观察他，看他从一个小小的黑医做起，在跌落谷底后也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有重新开始的见识和胆魄，不觉暗自称赏。

    而且，似乎是吃到了人生的教训，森鸥外一改以前的冷酷，有了新的际遇，甚至愿意承担作为家长的责任，抚养一个孩童，身上有了身为师长的温和从容，多了不少人情味。

    夏目漱石知道，教养孩子，与养宠物是不一样，付出的精力、心血、情感，投入的资源，牵动的心绪，绝非一朝一夕。

    这与森鸥外最优解的人生信条不符。

    但情感有时，也并非只是扰乱离理智的因素。

    相反，太讲究理智，不顾虑丝毫人性，视界会变得狭隘，只专注于算计得来的利益，容易人产生摩擦，留不住身边的人。

    义利，才是合一。

    森鸥外看似是蜕变了，进入港口Mafia之后，两人之间的联系更加不便，夏目漱石作为老师，有时也看不明白弟子的动向。只是，这回看到幸子，他不免再想起心中悬挂着的一座大石，三花猫眼中流露出一丝沉重的忧虑，代表着兽性的竖瞳在黑夜中泛起波澜。

    森鸥外身边跟着的孩子，并不是与谢野晶子。

    那么，“不死军团”计划的核心，当初那个在死亡中起舞的少女军医，究竟去了哪里？

    大战末期，常暗岛上，为了守住最后的防线，森鸥外不断压榨士兵们的潜能，斩断一切后路，逼迫他们一遍又一遍接受“请君勿死”的异能力，然后奔赴战场，成为敌人炮火下的肉盾，用人体构筑肉墙，拖延时间。

    一日数次治疗，断肢残骸，尸山血海，绝望没有停歇，没有尽头。

    士兵们在极致的痛苦中往返生与死的边缘，精神到达极限，最终崩溃，因忍受不了而自杀。

    他们是日本的英雄，在家国存亡间以自身为代价争取到一线生机，却以作为战士最屈辱的方式死去。

    而后，成为文件上的怯懦的逃避者。

    无人感念他们。

    政府的高官不会，普通民众更不知情。

    三花猫由衷悲哀。如今的和平之下，埋藏着多少尸骨累累，战士血泪。

    可是，无人珍惜，战后的横滨，依旧纷争不断。

    年仅十一岁的与谢野晶子直面士兵集体自杀的惨烈景象，成为笼罩一生的阴影，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彻底坍塌。她将所有责任归咎于自身，无法原谅自己，分崩离析之下，试图炸沉基地，而后作为战争犯被政府接管，送入疗养院。

    她的心结深重，翅膀断裂，无法再使用异能力，曾凌驾于战争之上、在悬崖峭壁依旧傲然绽放的蝴蝶，最终再也飞不起来。

    等夏目漱石想起去搜寻与谢野晶子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却是她早已被人带走，不知所踪。

    夏目漱石看重她作为社医，希望她能加入武装侦探社，壮大黄昏的力量，站在善的一方治愈破碎的自己，重获新生。

    可是，作为老师，他不能直接去逼问森鸥外，迫使他交出与谢野晶子。

    如果他下达这样的命令，出于对老师的尊敬，森鸥外会勉强同意一时，但绝不会服气。

    不让他彻底死心，即便武装侦探社成立，他也会持续不断找麻烦。

    那样，黄昏与黑夜，只会爆发更多更持久的冲突。

    这是两个弟子之间的博弈，是他给福泽谕吉的试炼——

    钻石，只能用钻石来打磨。

    但是，福泽谕吉真的能解出完美答案吗？

    这一回合，真正的出题人是森鸥外，就连夏目漱石也无法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