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四月春寒,横滨阴雨连绵,空气里都泛着潮湿的冷意,好不容易放了晴,天色仍是阴沉的,没有阳光,游乐园糖果色的童话城堡都显得黯淡起来。

    不过,游客出行的兴致并未受到影响,又逢假期,游乐园比往日更加热闹,甜品店门口,头戴彩虹假发的小丑正在分发卡通气球,吸引了不少儿童围观。

    夏油杰坐在靠窗的卡座,望着外面出神。

    不远处,有个孩子拿到了心爱的皮卡丘气球,笑容灿烂,正向父母兴奋地炫耀,年轻的父亲接过他舔了一半的棉花糖,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玩具,相貌柔和的母亲则蹲下身,一边应和,一边拿出湿巾,帮孩子细致地擦拭嘴角和手指。

    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生活富足,家庭和睦,暖和的情感充沛到隔着玻璃都能散发出来,夏油杰漠然看着,神情阴郁,密秀睫毛像是蓊郁的枝叶,黑压压的倾覆下来,衬得瞳色晦暗。

    他情绪压抑,知道自己脸色很差,为免吓到别人,还是转过脸。

    结果正对上一双童真的眼睛。

    他愣住,新的视线落点处,有个矮小年幼的女孩,正好奇地看着他。

    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更贴切地形容,会说是像雪一样干净秀丽。眼眸是蓝色的,如一片将要亮起来的天空,但比天空要清澈透明得多。

    穿着鹅黄色的剪裁很好的大衣,领口是一圈蓬松柔软的雪白毛领,显得漂亮的脸也很柔软,长长的乌黑的发散着,绸缎一样,发尾略微卷曲,和睫毛一样,都浓黑纤密。

    因为气质太过干净,眼神纯澈,即便就这么直白地注视别人,夏油杰也没感到半分被盯着的不适。

    反而是他,费劲遮掩的一面被旁人看见,不知道对方看了多久,又看到多少,不觉生起一阵谎言被戳破的窘迫。

    他的年纪还小,不过是个国中生,远没有锻炼出成年人的厚脸皮,也不算多么精于伪装,不过是习惯在同龄人和老师面前做出一副温和有礼的好学生样,说话又体贴,便显得早熟,但不论看起来多么像个大人,内里终究不是。

    夏油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好露怯,只能照旧,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细长如画的眉眼弯起,友好地招了招手,跟她打招呼,试图蒙混过关。

    他的相貌很好,也常常受到别人的夸赞,白皙的肌肤、勾连微翘的眼尾随了被称作是“昭和美人”的母亲,因为个子比同龄人高,又学习空手道,看起来清俊而挺拔,强大又温柔,得到了学校女生的追逐。不仅如此,在男生之间,他也很受欢迎。

    总之,人很难拒绝强大体贴的同伴。

    幸子眼睛眨了眨,不知为何,这个人弯眼笑起来,给人感觉,跟森医生更像了。

    一样的黑发、白肤、细眉眼,俊秀温和,眼睛的颜色也有些相似。

    不过比起森医生炉火纯青的骗子脸,这人的修炼,还明显不到家。

    她心里弯弯绕绕,纯洁稚嫩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夏油杰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回应,培养出漠视他人的性格,不爱搭理陌生人。害得对方只能尴尬地收回手,笑容挂不住了。

    夏油杰屈指挠了挠额头,没办法,只能假做移开目光,不过女孩旁边排队的大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低下头,“你在看什么呢,幸子?要轮到我们点餐了。想好吃什么了吗?”

    穿着得体的黑发男人有一副斯文俊美的外貌,回头时给人惊艳之感。气质稳重,但很是年轻,看不出具体的年纪,散发着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感,仿佛如今也身居高位。夏油杰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说话的态度和善,循着孩子的视线,看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也没有别的意味。

    幸子牵着森鸥外的手,宛如发现新大陆般,“森医生,那个人跟你好像,你们的笑容都很虚伪,但他的演技没有你好。”

    森鸥外扎心,他捂脸,虚弱道,“幸子,你不要一直盯着别人,这样不礼貌。”

    幸子继续:“他刚刚冷脸的表情也很可怕,但没有你可怕。变脸好快。”

    森鸥外愈发觉得,他快控制不住幸子了,幸子越来越活泼,还喜欢欺负他。

    简直跟爱丽丝学坏了。

    但因幸子这么说,他也看了夏油杰一眼,心里是狐疑的,但眼神不带明显情绪,只这一眼,他对夏油杰失去了兴趣,为人,对方的反应没什么特殊的,不过是有些早熟的孩子罢了。

    森鸥外对夏油杰歉意微笑,看起来温和可亲,是善于社交、令人充满舒适感的大人。

    夏油杰有些匆忙地回过礼,心虚般地故意不再看那个方向,等到那对父女点过餐,找到位置坐下,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才产生隐约的念头——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被上了一课。

    他正觉得自己想法很奇怪,夏油夫人端着饮料和蛋糕回来了,她是黑发白肤的昭和美人,穿着杏色的披肩大衣,拎着手包,头发盘起,端庄温柔。

    夏油杰看着母亲,发觉她比记忆中更加光彩照人,肌肤饱满细腻,没有过去因他“生病”而产生的憔悴,像是卸下一身重担,从头到脚都十分精致。

    非要说,只是与游乐园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夏油杰在心里笑了下。

    夏油夫人对这个一度令自己骄傲的儿子,怀有愧疚感,她眼神真切而关怀,满是慈爱之意,夏油杰知道父母是疼爱自己的,只是,种种原因下,他们之间到如今,也产生了隔阂,即便如今母子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开口时也显得尴尬和疏离。

    “杰,抱歉,前些日子太忙了,一直没能来看你,这个周末你的父亲因为要加班,也没能与我同行,但他心里很关心你,拜托我问问你的近况,住宿生活还适应吗?”

    即便是能够随意编织的话语,用心和敷衍也一目了然,夏油杰知道母亲是全职太太,她的忙碌,不过是一些主妇社交。往常能够用来炫耀获得高人一等优越感的儿子不在身边,无法收获赞美社交应该会让她不适应一段时间,但是,即便再忙,难道连打一通电话的时间就没有吗?

    夏油杰叹气。

    夏油夫人见他如此,显而易见地慌乱起来,她当然想要关心自己的孩子,但是,即便是母子连心,有时她也觉得,这个孩子,离自己太远,他又比别人更早熟些,猜不透他的想法,“杰……怎么了?你是生气了吗?是因为我没能像原先说的那样每周来看你?你听我说……”

    “我很好,妈妈。”夏油杰打断她。

    他包容道,“不用总是为我担心,学校很好,一个学期结束,住宿也习惯了,和同学关系也很好,我成绩优异,老师都很喜欢我。你也不用时常来,横滨治安混乱,比较危险,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够了。另外,请你放心,黑手党暂时不会袭击学校这类场所,这是默认的规则,这段时间也没有原先那么糟糕混乱,我周末才出校门,私塾两点一线,平时很安全。”

    “而且,”他声音小下去,“我也再没出现过‘幻觉’了。”

    他知道夏油夫人一直以来担心什么,一番话流畅而熟练,也将对方所有的话都堵死了。

    夏油夫人怔怔听着,像是难以消化,片刻后,眼圈红了,夏油杰见到,心也像是被扯了一下,他移开视线,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结果手被母亲紧紧握住了,仿佛有泪滴在上面。他不敢看,不想再看到一贯优雅的母亲为了自己失态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已经看的够多了。

    “杰,回东京吧,回到我跟你父亲身边。”夏油夫人抓住他的手不放,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旦松手,就会彻底失去这个孩子,哀戚道,“你不在我身边,我根本习惯不了,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这半年来,你父亲的状态也不好,他以前总是对你严厉,严格要求,是对你寄予厚望才这样。在你走后,我知道,他想你,不比我少。”

    “你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无论发生什么,爸爸妈妈陪你一起面对。只要你答应不再故意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不去主动招惹那些,只跟我们在一起……横滨太危险了,每次看到电视上出现有关这里的新闻,mafia又出现暴动,有孩子死伤,我们都寝食难安,生怕那人是你,害怕你被牵连;上次你们学校外出游学,途经公路出现爆炸,出了车祸,车辆被掀翻,我和你父亲接到老师电话的时候……唯恐你也在车上……”

    面对母亲心酸哭泣的请求,夏油杰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如果,我又‘发病’呢?”

    夏油夫人呼吸一窒。

    “再像以前那样,出现幻觉,突然做出诡异的举动,身上有不明不白的伤口,躺在没有人的地方浑身流血几乎濒死……”他抬起眼,不避讳地直视夏油夫人,“这样的情况再来一次,你们还能承受吗?”

    “我知道啊,妈妈。”夏油杰说,“你们不是嫌弃我,觉得我是异类、精神病,让你们丢脸……你们只是太害怕了,害怕我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不明不白地死掉,害怕你们作为父母无法保护我。那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但你们找不到真相,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唯独攻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肯躲远一些,留在相对安全的地方,非要撞上去。你们无能为力,就只能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露出笑容,释然又宽容的笑,仿佛他是佛子,历经痛苦后超离世间,“妈妈,你们很爱我,我一直都知道。”

    夏油夫人根本无法承受他这样的神情,失态地捂住脸,拼命克制,以求不要在公共场合发出泣音。

    夏油杰看着习惯以骄傲示人的母亲露出可悲的样子,胸中苦涩地要流出胆汁,是痛苦在翻滚,恶心的滋味从舌根泛上来。

    他开始回想,这样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他在横滨生长。曾经的横滨是海滨城市,又位于首都圈内,经济发达,人口繁荣,有记忆时,父母早已从老家岩手县搬迁到横滨定居,在离开这座城市以前,夏油杰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是不同的,这个世界也毫无异样,但是,随着战争开始,横滨被波及,成为租界,为了避灾,夏油先生申请了工作调动,他自请降职,举家迁至首都东京,一切都变了。

    夏油杰不再是父母的骄傲,别人家的孩子。

    他开始“生病”。

    他能看到怪物,各式各样的怪物,有的肮脏,有的丑陋,有的恶心没有形状。

    人多的地方怪物越多。它们跟随着人类,趴在人身上,吸食人的精力,发出类人的梦呓般的话语,令人觉得疲倦,生病。起初,他和父母一样,认为自己是不熟悉新的环境,精神压力太大,才出现了幻觉。但是,随着那些怪物发现他能够看到它们,将他当成了攻击的对象,他身上开始出现伤口,他才意识到,那些东西,是真正存在的。

    就像他幼时在横滨曾见过异能力者一样,东京,也有自己的怪物。

    不,准确说,怪物到处都是,只有横滨没有。

    到东京不久,夏油杰觉醒了特殊的能力,成了横滨都市传说中的“异能力者”,他不是愿意服输的人,也不肯就此退缩,他与那些怪物对抗、战斗,调服并且命令他们,去保护身上缠着怪物的普通人。

    他从保护他人的成就感中获得满足,做着孤胆英雄的美梦,编织起一个坚硬的外壳,将内心的脆弱和恐惧掩盖、埋葬,他不去质疑、不去愤恨,不质问上天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看得见,不去深究那一次次吞咽咒灵球比抹布更恶心百倍的滋味。

    他麻木自己,催眠自己,说服自己,为所有不满意的现状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究其原因,只是为武装自己,避免内心被从天堂陡然掉进地狱的巨大落差感撕裂。

    他以为迟早能适应习惯这样的生活,在磨砺中变得更为强大,事实也如此——随着能力的增长,他调伏了更多的怪物,能应付更危险的战斗,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少年漫中的男主角——在那些故事里,主角所遭受的痛苦都是有理由的。都是为了更加崇高之物。

    那使痛苦也变得神圣。

    直到,他身上的萦绕的气息变得强烈,更强大的怪物也被吸引到他的身边,他受了重伤,几乎失血过多而死,在他因直面死亡的恐惧而精神崩溃之前,父母紧绷的弦先断了。

    那是夏油家爆发争吵最多的一段时期。

    搬迁至一个新的城市、开启新的工作环境本就意味着诸多磨合和不顺,夏油夫妇早发觉了夏油杰的不同,也发现他时常受伤,食欲不振、迅速消瘦,他们知道他不是真正的精神病,不过是强行逼迫自己不去在意,无论是为了工作还是交际,他们已经自顾不暇,夏油杰带给他们的不过是更多的烦恼和忧愁。

    何况,那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世界,夏油杰比同龄人更有主见,他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同,他们便尊重自己的孩子。

    但不意味着,他们能够坐视自己的孩子送死。

    于是,夏油杰被激起斗志还想继续成长,却被自己的父母独断地送回横滨,开始了寄宿学校的生活。

    他抗议无效,败给父亲的强硬和母亲卑微的眼泪请求,只能回到普通人的世界。

    然而就在他逐渐接受平凡时,夏油夫人无法适应孩子不在身边的空虚和恐慌,又主动对他说,希望他能回到东京。

    这是夏油杰曾经期盼的,然而真到这一刻,他却犹豫了。

    他禀性骄傲,不甘于自己的平庸,面对那些残忍凶狠的怪物,也不会被轻易打倒。

    不论多么惊险的情境,他愿意用自己的能力与那些怪物搏斗,保护更多的人。

    可是,在横滨,这座更加混乱的城市里,不存在只有他能看得见的怪物,他无需强迫自己,将对抗黑暗的责任加诸己身,他可以被学校和老师所庇护,躲在学生身份的羽翼下,在这里,黑手党也不会轻易对学校发起攻击。

    在横滨,他是安全的。

    这份安逸,和内心深处对安逸的窃喜,令他开始自我审视,在东京究竟是为了保护弱者才使用力量;还是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弱者,如果不是找到一个理由,就没有勇气接纳并且使用那份令自己痛苦的力量呢?

    他很骄傲,家境、相貌、才能,他在称赞中长大,有骄傲的资格,这份高于他人的优越感使得他能表现出得体的温和谦逊,所以,他也愿意将自己摆放在强者的位置上,吞咽强者不为人所理解的孤独与痛楚。

    但是,那次差点死掉的经历,意识崩断,醒过来面对父母的沧桑与憔悴,他开始怀疑,在保护别人之前,他有能力保护自己吗?如果看不见的人是弱者,他的父母是什么呢?他为自己的父母带来过悲伤以外的事吗?他要让看不见怪物的父母为自己持续担忧和痛苦吗?

    至少在夏油夫妇面前,他不是强者。

    那么,他还要因为那份力量,继续扮演强者吗?

    当初,他因为父母的想法回到了横滨,又要因为他们的想法再去东京吗?

    在两个不同的时间节点,所谓的结果,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

    这令夏油杰感到迷茫,他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妈妈。我真的,需要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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