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聊着,一辆小轿车在茶楼停下。
“妈,兰兰。”
梁嘉柏戴着墨镜,穿着骚包的红色衬衣。
身后跟了两个女生,一个身穿波点长裙、一头乌发、个头袖长,大家闺秀。另一个穿着黄色短裤和花衬衣,扎两个长长的辫子,三人一起上来。
面对陈芙兰疑惑的神色,赵雅兰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那个,披头发的,爸爸是新上任的省长,过来旅游的。”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脸上笑出了花:“哎呀,阿岩你们来了啊,快快。”
赵雅兰的眼色陈芙兰很快就明白了,很显然,梁嘉柏在追这个女孩儿。
陈芙兰也跟着站起来,那姑娘文文静静的,肤色白皙,眼如杏仁,给人非常干净又端庄的感觉。
“哎哟阿岩,你快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我的干女儿,你嘉柏哥认的妹妹。”赵雅兰热情地握着阿岩的手,随后又朝陈芙兰招手。
陈芙兰走过去,脸上尽量弯着大方的笑容。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之中能帮到梁嘉柏什么。
“你好,我是陈芙兰,很高兴认识你。”
陈芙兰颇为尴尬,虽然阿岩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可很显然赵雅兰是想让陈芙兰多跟她套近乎。至少要赢得人家的好感,陈芙兰对这方面一向愚钝,生怕入不了人家姑娘的眼。
阿岩没有立刻说话,她黑漆漆的杏仁眼睛认真地瞧着陈芙兰。不带任何审视,也没有居高临下,就是纯纯的好奇。
像在做什么认真的研究。
陈芙兰尴尬地看向一旁的赵雅兰和梁嘉柏,他们却都一脸笑眯眯地望着她们。
这是在做什么?
正当陈芙兰脸上的尬笑快要绷不住的时候,阿岩终于说话了。
她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带着六分沉静,三分好奇,一分喜色。
一开口,如幽兰入泉,潺潺生香。
“你就是兰花草的创办人?岁月日报的女性专栏就是你一手促成的?”
“啊?……”被她这样说出来,陈芙兰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又有些赧然,“呃,是我。不好意思。”
梁嘉柏看不下去了,看土包子似得看了她一眼,走上来给她解围。
“你不好意思啥啊?你知道她是谁吗?”
“啊?”陈芙兰又懵了,看了看赵雅兰。
梁嘉柏还没说话,他身后的辫子小姑娘蹿上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举得高高的。
“喏!”
陈芙兰拿过她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封信。
展开那封信,陈芙兰逐渐茅塞顿开。
黄明明爸爸主编的岁月日报背后,有一个叫做《乡村女性成长专栏》。经过半年时间,这个专栏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力。每一期都会收到来自各地的投稿,其中有一个叫雪岩的人,陈芙兰很有印象。
这个作者的文字初看很文弱,描绘的故事也非常日常细小。没有悲苦宏大的开篇,就像日常的农村生活一样,涓涓细流,徐徐展开。然而在某一个两个瞬间,让人感受到笔下人物的异常坚强坚韧,破人心弦。等读者反应过来时,作者却陡然收尾。让人思之若渴,寝食难安,后劲十足,恨不得提笔续写。
陈芙兰亲自参与了那些稿件的筛选,她第一次就注意到了这个人,很想刊登。只是当时黄明明的爸爸觉得,刚开始还是要找一些有名的人。锐利直白的文笔,更能吸引普通老百姓的关注和唤醒共鸣。
黄明明的爸爸自然是经验丰富的,他所选的几期文章都获得了热烈的反响,也将兰花草的名声越推越广。
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陈芙兰还是坚持用一期的版面,选了这个雪岩的文章。
不过,她的确对读者的把控能力不强。这一期的反响,远不如其他那么热烈。
即便如此,陈芙兰还是很喜欢雪岩的文章。
她还亲自写了回信,鼓励雪岩继续创作,而她一定会为对方争取下一次的版面。
此刻,辫子女孩拿给陈芙兰的,正是一封信。
却不是陈芙兰写的那封,而是——
“我想了又想,这封信,还是想亲手交给你。”
阿岩一如最初那样,沉静地看着陈芙兰说道。她的语气一如她的文字,不惊不喜,平平淡淡,却让人感受到极大的力量。
在信里,阿岩含蓄地表达了对陈芙兰的感谢。还对陈芙兰信中提到的,一些让故事更加吸引人的建议做出了回复。
阿岩说,她很感谢陈芙兰的建议。不过她不喜欢用那些技巧,那样就让她的文字失去了本真。
陈芙兰喜不自禁,“你,你就是雪岩?”
阿岩点点头。她说:“信已经写了,却觉得有些生硬,怕你多想。所以还是来见见你,当面跟你说。谢谢你喜欢我的故事,可我不会改。我的故事写出来不是为了迎合旁人喜欢的,是为了找到喜欢它的人。”
阿岩说话文绉绉的,陈芙兰有些不懂,“可是,如果没有更多的人看到,你怎么能找到真正喜欢你文字的人呢?”
阿岩却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我已经找到了。”
陈芙兰愣了一下,面对着阿岩真诚的眼睛,突然红了脸:“啊?我吗?”
阿岩点点头。
天哪,陈芙兰快晕过去了。
这是多么可爱的姑娘!
她不会表达,怕辜负了姑娘的真心,又怕自己不会说话,破坏了姑娘心中对自己的形象。
好在赵雅兰和梁嘉柏两个交际能手及时出手,拉开她两人,又是安排落座,又是安排茶水。两张嘴四两拨千斤,把现场安排的明明白白。
梁嘉柏:“人家冯岩可是才女,才不是稀罕那些臭老九的技巧。为了你,人冯岩可是连音乐学院的颁奖典礼都推了,跟我大老远地跑到这个山城小县来!”
陈芙兰受宠若惊,“啊?颁奖典礼?那,影不影响啊?”
陈芙兰的确是个土包子,她只是听到什么颁奖典礼是个盛大的场合,怕影响了冯岩的前途。
赵雅兰哈哈大笑,搂着她的肩膀:“我这个傻女儿啊,一心都是怕给别人惹了麻烦。兰兰,在人家阿岩心里,你这个知己可比什么奖项都重要多了。人家大老远地来找你,你可要好好陪陪她。”
“哦,好,好。”
“哎,这个大姐姐傻傻的。”辫子姑娘说道,无聊地磕着瓜子:“害我坐了好几天的车跟表姐跑过来,我还以为是多么特别的人呢,真无聊。”
陈芙兰非常尴尬。虽然以往她跟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少爷待在一起也难免尴尬,可今日是面对着冯岩,不知怎么的,陈芙兰就很紧张。
要说是圈层不同而自卑吧,可面对宋雪津,她也没有自卑啊!
好在从头到尾,冯岩都只是安静地看着陈芙兰。
面对表妹的言论,冯岩回头对她说:“唐玉,你不喜欢这里,我马上让人送你回去吧。”
她说的不是威胁,不是教训,不是商量,而是陈述句。
小小的姑娘,平静的话语,却让人听出几分威仪。
那叫唐玉的小姑娘一听,求饶道:“不要不要,表姐,我不要回去!”
冯岩没有说话。
唐玉顿了顿,眼睛滴溜溜一转,立马起身,朝陈芙兰跑过来。
“兰兰姐姐,对不起嘛,我错了,我刚刚说错话了。你最好了,你是个大好人,你原谅我吧!”
她抱着陈芙兰的胳膊,一点都不认生,直往她身上扑。
陈芙兰哪儿会招架这个,连忙说:“没事没事!我没有生气!”
“表姐!”唐玉转过身对着冯岩喊,颇有一种邀功的意味。
冯岩这才说:“让嘉柏带你去玩吧。”
“好耶!谢谢表姐!谢谢兰兰姐!”
唐玉还兴奋地在陈芙兰脸上亲了一口,这才拉着梁嘉柏往楼下跑去。
赵雅兰笑着从服务员手里端来果盘和花茶,亲自给两人斟茶。
“真看不出来,阿岩小小年纪,气场这么强。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很明显的,冯岩对赵雅兰不太感冒,只是静静地喝茶。
赵雅兰看了一眼陈芙兰。
陈芙兰颇为尴尬,她拿起桌上的干果剥开,开始没话找话。
“呃,雪岩——阿岩,你,你平时喜欢玩些什么啊?”
一张嘴,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蠢。
果然,冯岩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而是看着她,问:“兰兰,你在信里说你最佩服燕子嫂,你最佩服她什么?”
陈芙兰愣了一下。
燕子嫂,是冯岩小说里的人物。
一个家里有五六个弟妹的大姐,早早地嫁人。却在夫家功成名就、儿女长大成人时,因为一次‘小事’,燕子嫂毅然离开了那个辛苦操持的家。去到了老家县城的火车洞子下住着,当起了捡破烂的。
周围人难以理解她的这种行径,都叫她疯子。
陈芙兰想了想,道:“燕子嫂,她……她从一生下来,就是父亲的女儿,是弟妹的长姐。后来,她成了别人的贤惠妻子,成了儿女的好妈妈。可是,她一直都不是她自己。直到夫家发达,儿女成人。对于千百年的中国女性来说,这无疑是终生的目标、最大的幸福,死而无憾了。可燕子嫂却似乎不‘珍惜’这种幸福,因为一件非常小的事情跟家人决裂,还搬去了火车桥洞下住着。
一家人去照相馆照全家福,并因为工作和学习需要,丈夫和女儿、儿子都照了单人像。燕子嫂也想拥有一张自己的单人像,可丈夫说单人照太贵,没有必要花那个冤枉钱。女儿说妈妈的单人照没有什么用处,拍来做什么。
就因为这件小事,燕子嫂‘发疯’了。
可在我看来,正是燕子嫂长期被压迫的心觉醒了。她异常坚持,不顾丈夫的形象,不顾儿女在场。
是发达的丈夫给不起一张单人照的钱吗?不,是他认为她不配。是女儿觉得母亲的单人照没什么用吗?不,是她认为母亲没有多于的价值。
他们打心底里,瞧不上燕子嫂,不认可她存在的价值。
故事的最后,燕子嫂在家里无声抗议了一个星期后,在一个清晨毅然离开了家。她跑去住火车洞,跑去捡垃圾。她的亲人都指责她冷血。父亲说她不知好歹,丈夫说她在发疯,女儿说她很丢人。
燕子嫂真厉害啊,她愣是没有低头。哪怕众叛亲离,她这一次也绝不低头。
难道这样的燕子嫂,不值得让人敬佩吗?
我一直想把这篇文章发表在报刊上,燕子嫂是绝大多数中国乡村女性的缩影。但她没有认命,没有得过且过。她勇敢撕碎世人眼中的‘幸福美好’,哪怕要用自己的余生,也要来反抗所有人对她的忽视。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激发乡村女性意识的案例吗?
当然,这篇文章让我最难过的地方是燕子嫂的亲人,尤其是她的女儿。燕子嫂为自己的家人付出了一辈子,可是现在她想为自己活一次,却没有一个人理解她。其他人也就算了,燕子嫂的女儿已经十五六岁了,她却也不能理解妈妈。
她自诩是文学学院的高等生,看不上母亲这种农村女性。却没想过她如今的一切,都是趴在母亲身上吸血。她只是理所应当的要求母亲永恒的付出,却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也是一个独立的人。在燕子嫂成为女儿、妻子、母亲之前,她是一个完整的人啊。
诚然,正是因为有了燕子嫂女儿的这个角色,让整个故事更加具有讽刺性和警醒性。人们在看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定会从燕子嫂女儿的身上,反思到更加深刻的意义。
可惜的是,这个故事没有结局。我一直想问问你,怎么可以做到文笔这么冷静?冷静到冷血,通篇甚至没有为燕子嫂‘辩白’的旁白,像是纪录片一样。我在刚开始看的时候,甚至也不理解燕子嫂的行径。
等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不由得头皮发麻、血液倒流。
我竟也成了那些不理解燕子嫂的人中的一人?我竟然也觉得一开始也觉得燕子嫂在发疯?觉得她应该‘好好过日子不要闹’?这简直太可怕了不是吗?!
只要是读懂的人,后劲儿简直太大了!我敢保证,只要你这篇文章发表,一定会引起非常热烈的反响的!”
陈芙兰自顾自地说着,越说越激动,却没有看到赵雅兰一直给她使眼色。
等她说完后,看到赵雅兰的暗示,才转过头去看冯岩。
冯岩面色沉静,一只漆黑的眼睛蓄着泪水,而另一边,素白的脸上已经滚下一道泪痕。
“原来是这样的。”
冯岩轻声说着,唇角有自嘲的笑意。
“我自己都没有想过,这篇文有这么伟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