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赶到的是六个拿着火把的人。
哨声如此急促,他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用上那道沟渠。
但他们到的时候,只是看到一个个头不高的短发少年坐在一旁,正拿着一块破布擦拭着一柄断刀。
刘牧和陈三池则在搬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一二……七只!我了个乖乖,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几人一面搬着,一面惊讶。
刘牧和陈三池伸手指了下阖眸小憩的周阚,压低了声音:“都是那女娃……”
“啥!”
“嘘——别扰着那女娃休息。那可是,”刘牧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我和三儿的救命恩人。”
镇上南北各有一个入口。
周阚三人看守的是北面,另外还有两人守在南边。虽然是北面先吹响的警报,但高冲家住在镇南,他便先赶到了南边。
放到从前,十天半个月也不会见到一只鬼。
青阳城的镇灵塔倒了之后,鬼出现得愈发频繁,但往往最多一次来的也就两三只。
可今晚,镇南就来了三只。这些鬼比以往更加凶狠。其中一人当场被鬼爪穿破了胸膛,变成了第四只。
另一人伤势极重,好在高冲带人及时赶到,否则只怕也凶多吉少了。
除了高冲,其他人都多多少少挂了彩。
他到了镇北,看到却是七只鬼尽数被剿灭,只有刘牧挂了一点彩,受了点皮外伤。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高冲简直不敢相信。
他上前一步,抱拳行礼。
周阚已经被脚步声吵醒了,见状,站起了身。
“女……”高冲顿了一下,改口,试探中带着几分请求,“侠……不知你之后是何打算?若是方便,要不要考虑安顿在我们镇上?”
周阚略带歉意摇了下头:“明日一早我就要出发去京熙城了。”
“京熙城?”高冲面露疑惑。
刘牧已经抢先开了口:“女娃你留我们这儿,我们待你绝不会比京熙城差。”
“对对对。”陈三池附和。
“我想去守城。”周阚停顿了一下,继续解释,“今日只是七只鬼来袭。”
她用的是一个「只」字。
高冲听得蹙起眉。
周阚望了一眼京熙城的方向:“若最后两座镇灵塔倒了……”
*
周阚曾经到过白重城。
第一座镇灵塔倒塌的地方。
白重城只剩下零星的几个村落仗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避免了鬼的大量侵袭,但也不过寥寥百人了。
况且,只是一时。
或许他们能坚持上数月,甚至一两年。但水会喝完,粮食也会吃完。
周阚无能为力。
她也曾遇到过一个村的村民请求她带上他们一起,前往尚存的青阳城属地。周阚虽然没有与这么多人同行的经验,但实在经不住他们的苦苦恳求,便同意了。
加上她自己,一共有二十七个人。
前六个晚上,偶有五六只鬼来袭,都被周阚击退了。村民们信心满满,对越来越近的青阳城充满了憧憬。
最多的时候,也就是八只。
但是第七个晚上,来了二十多只鬼。
周阚并不着急。
鬼最厌紫黄的气息,但紫黄过于难得,她只有在极其疲惫又饥饿的时候才会用。
只是她还没有拿出来,从没见过这般阵仗的村民们就乱了方寸。他们纷纷要挤到周阚身侧,甚至把身边不熟的人往鬼的方向推了出去。
周阚顾不上杀鬼,光忙着救人。但场面太混乱了,一个小姑娘摔倒在地,三四只鬼一扑而上。周阚却被其他村民绊住,那小姑娘的母亲当场就冲了上去,但结果也只是又多了两只鬼。
鬼越来越多。
周阚终于爆发了,一脚踹翻了纠缠在身侧的人,举刀迅速击杀了两只鬼。
可下一瞬间,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子拦在了她的刀前,涕泗横流:“求求你……不要杀我父亲……不要……”
周阚拿刀柄将那人敲到了一旁,面无表情地一刀斩下。
这一夜过去,还剩十七人。
“是她……是她杀了我儿子……我儿子明明还没有变成鬼!”
“杀人凶手!”
“她根本不是来保护我们的!她就是骗我们的粮食!”
白日里的窃窃私语比晚风还要砭骨。
这一天晚上,又来了七只。
那是周阚受伤最重的一次。就在她拽开一名男子时,后者从背后刺了她一刀。
她捂住了鲜血汩汩的伤口。
“你杀了我父亲,该死,该死!你也变成鬼好了!”那人喃喃着,接着就被身后扑上来的鬼一口咬断了脖颈。
周阚攥刀的手发出咯咯的响动,却几乎难以撑起身子,冷汗从额角滴落。后肩也被撕开了四五道血口。
好在村里还有两名猎人,总算是护着周阚和存活的人熬到了第二天。
最后,他们抵达青阳城脚的村镇时,只剩下六个人。
周阚在那里休养了大半个月。她没有等到伤好透,就重新独自启程了。但她还没有赶到青阳城,那里的镇灵塔便塌了。
*
一旦京熙城的镇灵塔塌了,到时候,来的可能就不是七只,而是七十只,甚至七百只。
便是十个周阚,也不可能挡住这般涌入人族领地的鬼。
周阚确信,唯有守住这最后两座塔,才能救下更多的人。
高冲从少女的眼里看到了坚不可摧的决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轰——
轰——
两声爆炸,惊天动地。大半个天空都被染上了一层绯红的光晕,两朵紫红色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周阚猛地转过身,瞳孔剧烈收缩。
赤色的花从她沉如点墨的眸子里如红线般凋落。
那是——京熙城示警。
周阚的心如坠深渊,却听到身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嚷道:“刘牧,你家养的那几匹马呢?挑一匹最好的来!”
周阚回过头。
高冲正盯着着那片发红的天出神。他的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高冲留意到少女的视线,松开了攥拳的手,朝她点了下头。
*
周阚从高冲手中接过了马绳,飞速道:“别用火油了,用麻杆草。”
说着,她又想起什么,摸出了一截紫黄。
那是她仅剩的两根了:“掰开,能驱鬼,两个时辰。”
话音未落,她纵身一跃,轻盈地飞身上马,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半句,就朝京熙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骏马长嘶,在浓郁的夜色里奔腾如闪电。
风声在耳畔猎猎。周阚披着一件不合身的大褂,被吹得鼓起。
此地离京熙城快马也要一日才能到,而这就是镇上目前养的最好的一匹马了。
周阚不停歇地行了近乎两日。
城墙就在眼前。
嗖——
周阚耳朵微动,腰侧的断刀拦空一斩。但接着马踉跄了一下,往一旁重重地栽去。
她往前顺势一滚,听到马在身后发出悲鸣。
城墙上站着十几名已经异化成鬼的守城士兵,一排羽箭箭在弦上。
周阚抿紧了唇。
箭落在她脚边,身侧,擦着面颊掠过。等她到城门口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斩断了多少支箭。五只鬼拦住了她的去路。
站在最前面的那只,一颗脑袋垂落在她面前,细长的脖颈弯曲如树枝。那颗头上挤着三五张截然不同的脸,每一只眼睛都滴溜溜地转着,拼命地往她的方向看去。
巴掌大的嘴,咧开,露出黄褐色的獠牙。
周阚皱起眉心,还未出手,耳边传来轰然的巨响。
震天动地。
她几乎站不稳,身体先于意识行动,她飞奔进了城。
身后,地面撕裂,无数道累累伤痕蔓延到了城墙之上。砖石哗啦啦地往下掉落,城门坍塌,十数道鬼影惨呼摔落。
再然后,那座高耸入云的镇灵塔,塌了。
漫天尘埃铺天盖地,蒙了周阚的眼,也让她的心凝滞了一拍。
紧接着,刺目的白光从城中心塔的位置迸发,转瞬之间就吞噬了整个天地。周阚甚至来不及反应,就陷入了一片皑皑的苍茫。
耳鸣不止。
她侧过脸,闭上了眼,右手按住耳朵,左手死死攥住了刀。
没有一只鬼近到她身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光才逐渐淡去。
周阚睁开了眼,面前一片狼藉。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看到街道两旁慢慢走出一些灰头土脸的百姓。大家都茫然无措地看着塔的方向,还有一些抱着身侧的尸体失声痛哭的。
周阚感到嘴里发涩。
偶有几只奄奄一息的邪灵试图从地上爬起来,都被愤怒的百姓砸死了。
周阚来到了一片废墟的镇灵塔前,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师父……师……父……”
废墟的另一侧传来低低的呜咽。
一名身着青衫短卦,束着发髻的少年伏在地上。他身侧是一个身穿流云衫的中年男子,那人已经没了气息,甚至连身体都一点点变得透明起来,直到只剩下一捧星芒。
等周阚走近的时候,那点光散入了风。
少年重重地抹了一把眼泪,这才抬起头,眼神满是戒备。
“你是……修仙的人?”周阚从方才消失的那人的穿着上猜测。
少年没有回答,反倒是握紧了手边的利剑。
身体里那点原本就衰微的灵力随着镇灵塔的倒塌骤然一空,就连手中的剑都沉了三分。他警惕地反问:“你是什么人?”
周阚见他如此,往后退开了两步:“猎人。”
她顿了顿,补了半句:“猎鬼的人。”
“鬼?”少年诧异了一瞬,然后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邪灵?”
他听师父说起过民间一些斩杀鬼的人自称猎人,那些人身手极好,经验丰富。
但眼前这个少女,看起来还不如他。
修仙者身怀灵力,相比普通人更容易吸引到邪灵。
以前还有师父,现在就靠他自己在这乱世,他还能活多久?少年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悲惨命运,不由得悲从中来。
周阚很快就察觉到了周围的异动。
镇灵塔倒塌了之后,地面裂开的缝隙里渗出了淡紫色的祟气。那些伏倒在周围的邪灵迅速地恢复,爬了起来。周阚转过身,虽然背对着少年,却留意着他手里的那柄长剑。
十几只邪灵飞速地围了上来。
那少年还愣在原地,周阚已经出手了。她手里的断刀宛若闪电,身影更是快到模糊。少年自诩修仙者却根本跟不上她的动作。
一股腥臭的气味靠近,少年一抬头,正看到一张露着黄牙的血盆大口。
他近乎慌乱地举起剑猛然往前一刺。
那邪灵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
腥热的液体滴落在他侧颊,少年忙往后退开抬起左手去擦。那只邪灵倒地,鲜血汩汩而出,被拉长的骨骼一点点恢复,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那尸身的原主早已瘦得皮包骨头,看面容,似乎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少年瞳孔慢慢放大,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他大脑陷入一片空白的时候,又有两只邪灵扑了上来。他想要抬起手,但一种无形的痛苦牵制住了他的全身,让他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一柄断刀流星般直直飞来,正中一只邪灵的咽喉。
然后,少年感到手里一空。他大惊失色:“你——”
那柄剑已经到了周阚手里。
周阚毫不犹豫地刺出一剑,贯穿了另一只邪灵的心脏。剑身流淌着莹白的流光,仿佛是一条安静的银河在她手里流淌着。
周阚抽出长剑。
长剑低低地嘶鸣。
少年瞪大了眼睛:“你……”
“不好用。”周阚已经将长剑塞还给了他,从另一只邪灵身上拔下了自己的断刀,也不等少年反应,拽住了他的左手,从围上来的邪灵里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