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
一只苍白的手拼尽最后的力气勾住了周阚的衣角。
周阚停下脚步,低下头看向了脚边。
一双浸透了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眶里早已没有半分眼白了。
那张脸脸颊凹陷。黑紫色的斑点有如密密麻麻的小虫子从耳后渗出,转瞬之间就吞噬了那人的面容。
就连勾着周阚衣角的手都开始拉长变形,发出咯咯的声响。
周阚抬眼瞄了一眼正要围上来的三只已经异化成鬼的人,左手探上了腰侧,右手缓慢地碾碎了一截手指头长的细草杆。
一股呛人的清气在空气中散开。
三只鬼面容扭曲,飞速地跑开了。
那只抓着她的手也猛地松了一下,但又重新拽住了她占满了血污的裤脚。
眼底的深墨里透出了一点白。
“救……”
闷闷的声音在空气中像一根被逐渐拉长的细弦,走了调。
周阚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左手赫然握住了一柄断刀。
冷光从她的眸里一掠而过。
砰——
弦断。
咚——
那只手褪回成了苍白的肤色,直直地砸落向了地面。
周阚收回了目光,从尸体旁边径直走了过去,没有回头。
夕阳在云海里缓缓溶化,血色弥散,将西方的天染成一片赤红。
她约莫又走了一个半时辰,能看到一个细高的塔尖,刺破薄雾,闪着细碎的金光。
那就是京熙城的镇灵塔。
今天夕阳下落前是不可能到了。
周阚停在了一道流淌着斑斓的水流的沟渠前。
“你是什么人!”守在镇口的两名壮汉警备地举起手中的武器,打量着她。
一人拿着镰刀,另一人拿着把斧头。
周阚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刀背,尽可能地挤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可她笑得实在太勉强,身上到处都沾着血迹,反而令那两名壮汉莫名打了一个寒噤。
“路过此地去京熙城,想在镇上借宿一晚。”她用人畜无害的语气道。
“你一个人?”其中一名壮汉听出这是一个女娃,松了口气,皱眉道,“你从哪儿来的?”
“葛留……”
“你从葛留过来的?”拿斧头的那人震惊地看着她,斩钉截铁打断,“不可能!我媳妇就是葛留村的。从那里过来,别说步行,就算是马车也得行上一天一夜,你……你一个人怎么可能……”
他没有把话说完。
自打三个月前,白重城的镇灵塔倒塌,鬼在九州大地横行掠杀。
别说这么一个瘦胳膊瘦腿的女娃,就算是三五个大汉结伴成行,也很难从葛留村活着抵达这里。
“怎么了?”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镇口。
他额角有三道长疤,裸露的左臂更是有七八道抓痕,右手甚至还断了一截小指。
周阚一眼就认出,那就是鬼爪抓出的痕迹。
“高哥,有个人……”
高冲听也不听完,立刻就不耐烦地佯踹了那人一脚:“说了多少回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让他进。”
他啐了一口,朝二人三令五申:“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别说他真是个人,是你把你家粮分给他吃,还是你?”
半个月前第三座镇灵塔倒塌之后,每家每户的粮食都是按固定份额分发的,几乎填不饱肚子。只有来守镇口的,可以在这一日多领一份。
二人回过了头,朝周阚摆了摆手:“听到没有,赶紧走吧。”
周阚却没有动。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脚边的沟渠,俯身,伸手捞了一把沟渠里的“水”。
原来如此。
是火油。
高冲不耐烦地看了过来。
只见来人一头稀碎的短发,穿着破烂,个子不过到他胸口。他盯着那沾满血污的衣裳,眉心紧蹙,语气多了几分威胁:“让你滚听到没有,有多远滚多远……”
据说异化成鬼后骨骼会扭曲变形,佯装打扮成孩童模样也是可能的。
周阚站起身,在身侧蹭了一下手指,提醒道:“火只对低级的鬼有用。”
“口气不小,还低级的。”高冲冷嗤了一声,“说得好像有高级的鬼一样。”
可周阚一开口,高冲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女娃娃。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稚气。
他愈发生出几分怀疑,往前走了一步,和周阚隔着沟渠对视着:“你这娃娃,从哪儿来的?”
“高哥,她说自己是从葛留来的。”
“哈哈哈,葛留?!”高冲禁不住大笑了几声。他一把顺走了身侧那人拿的镰刀,指着周阚,眼神发狠,怒道:“胡说八道!你这鬼想混进我们镇子,还想骗我们说火油没用?今天——”
他一步越过那七八步宽的沟渠,毫不犹豫地直劈下来:“就是你的死期。”
周阚已然飞速地解开了腰间的断刀。
火星四溅。
她身形下压,敏捷地从高冲身侧闪开,只是眨眼的功夫就转到了高冲身后。
高冲甚至都没能看清她的身影,就觉膝盖后窝吃痛,忙将镰刀往身前一杵,但下一刻,一阵凉意就贴上了他的脖颈。
寒光如钩月,从他惊诧的瞳里坠落。
冷。
对死亡恐惧的那股寒意渗入骨髓。高冲脑海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地去摸了下脖子。
指尖发凉,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回过神,却见那少女已经拉开了二人的距离,站在四五步外,左手松松地拎着那柄断刀。
是刀背。
高冲头皮后知后觉地发麻起来,重新握紧了镰刀,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少女比他矮一个头,却因为高冲无意识地枸起身子,显得她有几分居高临下。她张开有些干裂的唇,平静地看着高冲慌乱的眼神,只是说了五个字。
高冲攥紧镰刀的手松开,叹了一口气站直。
他头也不回地跨过了沟渠,吩咐:“让她今晚和你们二人一起守镇,我今日份的粮,分她一半。”
*
柴火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天上的星一眨一眨地附和。
周阚阖眼靠坐在镇门口的石墙上,左手心轻捏着刀柄。
快入秋了,晚风还有些凉。
她略微蜷起了身子。
“刘哥,你说高哥怎么就破天荒让这女娃留我们这儿了?”
“你没见高哥二话不说上去就砍人家。得,认错了吧。啧啧啧,还好这女娃身子板小,竟然没砍着。高哥那平时,一斧子下去,至少那鬼能被砍个半死。”刘牧将镰刀放在身侧,手里拿木棍穿了一只馒头,凑到了火边,烤出了淡淡的焦香。
周阚吸了一口气,抿了下唇,翻过身背对着二人。
但肚子,发出了一连串抗议的声音。
“女娃,”刘牧见她动了,压低了声音唤她,“喂——”
周阚本就有些饿了,这一叫,越发烦躁。她掀开了眼皮坐直,却见那烤吃馒头的男子朝她扬头:“睡那边去。”
他转着手里的木棍,补了一句:“那边暖和。”
周阚松开了左手的刀柄,闷声不坑,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馒头。
一旁的陈三池扯了下嘴角:“高哥不是分了你一个馒头吗,怎么?没吃?”
此地离京熙城还有些距离。周阚移开了目光,闷闷道:“留着。”
她挪到离火三步远的位置重新坐下,从怀里摸出两颗红色的指甲盖大小的果子塞在嘴里。
酸甜的汁水瞬间染满了唇齿。
但是不顶饿。
“你真是一个人从葛留来的?”陈三池忍不住追问,“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周阚垂下了长睫,含糊地回了一句:“还好。”
她已经告诉了那里的村民,要用麻草杆而不是火油去驱赶鬼,至少短时间内,能守住吧。
陈三池撕了一小块自己馒头递给了她:“葛留过来怎么也得走上四五天吧,你一个人是怎么干过那些鬼的?”
周阚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她平静地回道:“我是猎人。”
二人都愣了一下,转而迸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你个女娃还真是大言不惭,我们哥俩这些年也杀了不说大几十只鬼了,都不好说自己是猎人……”
刘牧从自己手里掰了一半烤的金黄的馒头,直接塞到了周阚手里,脸上笑意未散:“来来来,吃这个,这个香。”
陈三池翻了一个白眼:“馍就是要软的才香!”
说着,把自己的也塞给了周阚。
两人见她细胳膊细腿的,都有些于心不忍。
周阚没有接腔。
她早就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只鬼了。她看着手里的馒头,掰了两小块,放到嘴里仔细地嚼了起来。
有极淡的甜味在口中散开。周阚露出餍足的神情,把剩下的又收了起来。
二人怕扰了她休息,往旁边挪了挪,压低了声音继续守夜去了。
周阚吃饱了取着暖,很快又睡着了。她睡得很浅,手里重新握住了那柄断刀。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听到了一连串极浅的铃铛的响声。
周阚略微睁开了眼睛。
刘牧和陈三池站在沟渠边缘,握紧了手里的兵器,看向漆黑的夜。
“是鬼吗?”
“不知道,小心点。”
“好。”
周阚动了下耳朵,缓缓收拢了手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没错,就是鬼!我看到它了!”刘牧几乎破音,立刻举起镰刀,猛然上前,但扑了一个空,反被那鬼死死抓住了镰刀另一端,一时间僵持不下。
他低声骂一句,嚷道:“三哥,快来帮……”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看见了更多的灰影从夜色里冒了出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
足足七只!
刘牧心跳加速,瞳孔收紧,也顾不上手中的兵器,干脆就往前一送,然后就地往后一滚,从腰侧摸出了一个哨子。
呜——
呜——
尖锐的示警声撕破了长夜,震得周阚打了一个激灵。
就连火苗都溅落了些许,落在她黝黑的瞳里。
陈三池正瞎舞着手中的斧头,拦住冲到自己的面前的两只鬼,怒道:“平时不都是两三只吗,今天真是撞邪了!”
刘牧丢了武器,手无寸铁,又忙着向镇子示警,便露出了空挡。转瞬之间,就见一只兽爪般的手猛然朝他的脸抓了下来。
陈三自顾不暇,暴喝了一声:“刘儿!当心——”
刘牧木然地看着那手直取自己的咽喉,用尽了力气又一次吹响了短哨。
三声短哨。
然后,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脸。
浓重的血气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得稠滞,呛得人说不出来话。
咚——
刘牧双膝跪倒在地,颤抖的手满是血。
陈三池闻到了腥气,但一时间看不清这边的情况,只是惊慌失措地狂喊:“快跑——”
一定不能死在鬼手下,因为被鬼杀死的人,也会变成鬼。
刘牧却没有动。
他看见一只断臂从空中如枯枝般掉落,然后,是那只鬼的头颅,最后是那只鬼。
陈三池见他不说话,拼了命地往他的方向跑了过来,然后也怔住了。
扑通一声,那只无头的鬼倒地,露出隐在夜色里的一个瘦小的身影。
但她一双眼睛,亮得像是夜里的星。
“你——”陈三池震惊到说不出话。
但下一瞬间,他感到一阵凉风扑面,接着浓烈的腥气在他身后散开。他回过头,身后一只细长的鬼应声倒地。
周阚甩了甩刀上的血,神情之间满是被扰了清梦的不耐烦。她漠然地扫视了一圈,平静道:“烤的馒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