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华青镇遇魔之事已经过了十日，整个清和仍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弟子们路上遇到，不是互相问好，而是一方瞥向仁景阁的方向，另一方丧气地摇头，两人也不交谈，沉默地擦肩而过。
耀灵阁内，扬灵、齐光、擎苍、宝璐四人，踱来踱去，叹息声不绝于耳。
宝璐踱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擎苍，惹得他发火，“师弟，你为何撞我，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这几天来，我都是只在这一片踱步的。”
“师兄，你这就无理取闹了，我踱步的范围被你一步步蚕食掉，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忽然，仁景阁的文昊快步走进耀灵阁，满脸欣喜，“佑陵师叔醒了。”
四人拍手称快，又听他说，“我师父熬了十天十夜，见师叔苏醒，便去休息，还嘱咐我们不要打扰她。可是师叔要见江念，我只能来禀报各位长老。”
宝璐担心道：“佑陵师弟遭此大难，方才苏醒，身体虚弱，若是江念心怀不轨……要不等佑陵修养一段时间再让他们见面。”
文昊面露难色：“佑陵师叔还说，今日要是不把江念从思悟崖放出来送到他面前，他就……他就亲自闯崖捞人。”
擎苍勃然大怒，一掌将手边的黄花梨木桌拍成碎屑，“他敢！”
一想以佑陵的性子，怕是真的敢，便看向扬灵，等他拿主意。
扬灵捋着胡子，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让她去吧”。
擎苍顿时不满：“掌门师兄，你就这么惯着他们师徒俩。”
他叫住要去思悟崖接人的慕华，吩咐道：“你接到江念，先送她去黑水泽转一圈，告诉她若不老老实实交代，那里就是她的归处。”
等慕华走了，齐光一边摇头一边说：“擎苍师弟，你多虑了。这师徒俩，感情好得很。江念不见佑陵，啥也不说，佑陵一醒，就着急地要见江念。见着佑陵，她怎么会不开口，只是他们不对我们开口罢了。”
幔帐重重，遮住山间寒风。
一只手轻轻撩开遮挡，室内的湿润温暖混着浓重药味扑鼻而来。
佑陵病卧在床，枕边黑发如瀑，半阖眼眸，凝脂如玉的脸被热气熏出微红。若不是锦被被掀开一角，露出胸前裹着的厚厚白布，倒像是一个慵懒醉卧的贵公子。
他伤得极重，本已经醒了，等待江念的间隙，又昏睡过去，听到响动，倏然睁眼，腰身坐直，左手虚空抓来衣架上的外衣，抖开披上拢紧，再斜靠着床，平缓这番动作导致的疼痛。
见到来人，眼中希冀的光瞬间消失，失望至极：“她人呢？当真为了吓她，去黑水泽了？”
扬灵惊讶：“身子弱成这样，还用法术探听，你是嫌自己命长吗？”
佑陵不理，又问：“她的魔毒解了吗？”
扬灵脱口而出：“什么魔毒？”
佑陵闭眼压了压怒火，还是没压住：“她中了魔毒销魂，没给她医治，还将她关在思悟崖？”
他语气阴沉，目光如电，冷冷望向扬灵。
毫不知情的扬灵只觉是被人闷头打了一棍，遭受无妄之灾，连忙解释：“你昏迷后，知情的只有江念，她那脾气不知随了谁，”说到这儿瞥了他一眼，“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说，最后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才松口说那魔族是归虞，又哪里知道她中了什么魔毒。”
佑陵一愣，缓了语气又问：“她魔毒未解，可有什么异状？”
扬灵指了指屋子角落，三处各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无根火，只有一处空缺，语重心长地说：“师弟，听我一句劝，你和江念的契约还是解了吧。第一次你差点因魔尊而死，第二次你差点因她而死。”
佑陵昏迷后，佩瑜不眠不休帮他修补心脉，伤势本已经好转，到了第三日傍晚，忽又急转直下。
他脸色白中带青，浑身轻轻颤抖。
佩瑜上上下下都给他检查了一遍，没有中毒，以为清和山势高耸，初春傍晚寒风料峭，他又受秘法反噬，格外怕冷罢了。
于是移来四团无根火，把整个屋子烘烤得宛如炼丹房一般炙热。
他却没有好转，身上结出一层晶莹薄霜，化掉一层又结一层，连呼吸都透着寒气，好不容易修好的心脉，跳动越来越无力。
给他塞生热的丹药，无用。
输入灵力抗寒，也无用。
形势越来越不妙，她无计可施，急忙找来扬灵。
扬灵也摸不着头脑，正一筹莫展之间，望见窗外晚霞万丈金光，映衬在雪满山头的思悟崖上，日照金山动人心魄，福至心灵，卷了一团无根火，冲向思悟崖。
江念背靠石门蜷缩着，双眼紧闭，面色铁青，四肢僵硬。
扬灵握住她的手探查时，只觉握住了一块寒冰，体内一点灵力也无，吓得魂飞魄散。最后感知她胸口还剩一点温热后，道了几声“幸好”，连忙拿出无根火给她取暖。
见她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扬灵松了一口气，又犯了难。
弟子被关在思悟崖，没有擎苍的许可一步也出不去，否则会被当成逃犯，时刻遭受雷击之刑。若要擎苍放人，他定要盘问，佑陵与江念之间的纠缠又不好解释。
最重要的是，他原本坚信江念无辜，现在却怀疑这是苦肉计，想要离开思悟崖，否则她为何莫名其妙灵力全失？
华青镇之事，她执意见着佑陵才吐露真相，没准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更加不敢把江念带出思悟崖。
可无根火离了炼丹炉需要灵力支持，他不能一直在这儿耗着……
这时，左侧囚室传来一句清朗问候：“掌门师兄，别来无恙。”
扬灵愣了一阵，才想起里面关的是谁，指尖微动，左侧石壁便出现一道暗门。
暗门洞开，童安靠着石壁箕坐，手肘搭在曲起的左膝上，微微晃动，那般惬意模样，倒像是坐在水榭悠然地喝小酒听小曲儿。
“童安师弟，你……这些年还好吧？”
童安懒懒散散地起身，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展示自己：“托思悟崖的福，四肢健全，一点伤都没有。”
“……”
三百年没见，扬灵忘了童安也是噎人的一把好手。
又听他指着暗门说：“掌门师兄，幸好你没被关在思悟崖，私自打通两间囚室，刑期不知得翻多少倍，我得离远一点，不然正均阁的某人诬赖我，刑期翻倍又怎么办。”
话虽如此，他却大步朝这边走来，打量着江念，“这小丫头谁？刑期比我长不说，还需要日理万机的掌门师兄亲自来护？”
扬灵心思一动：“童安师弟，你出声提示我，想必也是有所求，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你帮忙照拂一下这孩子，你的要求不过分的话，便有商量的余地。”
“掌门师兄果然洞悉人心，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思悟崖苦寒，我看师兄带来的那团无根火不错，十分适合与我作伴到死，所以想向师兄讨一讨。”
无根火的丝丝温暖透过石壁传到他这儿来了，听扬灵在那边一阵踌躇，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无根火会消耗灵力，你……”
“掌门师兄还是在思悟崖呆得少了，不知道这儿不失为一个静心修行的好地方，再说这些年我也没闲着。”
于是，童安与扬灵约定，他用灵力维持无根火，照拂江念，等她出了思悟崖，那团无根火就归他所有。
扬灵还给了他一个琉璃珠，说有江念有什么异常，往地下一掷，琉璃一碎，他就会赶过来。
……
听完讲述，佑陵沉吟不语。
扬灵心急往前走了几步，问：“华青镇到底发生了什么？时至今日，我们只查到奇味轩的伙计勾结魔族，汇报了江念的行踪，在醒酒汤里面下了药，但元润陆和萧申齐守着，没来得及得手。不知江念怎么和魔族一同出现在华青镇郊外，又做了什么。你徒弟不说，你这个当师父的必须说，否则你们这辈子都别想见面了。”
见扬灵气呼呼的，还用小孩子言语威胁他，佑陵无奈笑了一声，体谅他这个掌门当得辛苦，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那傀儡是归虞？！”扬灵面色凝重，“他找的人是江念？这……你在忆世镜里查到幻影怎么回事了吗？”
“幻影指示我要渡她成仙。”
“荒唐！”扬灵气得胡须乱窜，“祖师为何要你渡一个和魔族关系匪浅的人成仙，你渡她成仙，万一她半道成了魔怎么办？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师兄若不信，可以再修一封问信去问祖师。归虞纠缠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江念心向正道，不会成魔，师兄无需担心。”
扬灵不语，低头思量。
“对了师兄，需要你再和微元宗借一下忆世镜。”
“还借忆世镜呢？吕鹤翁来信说因为你提前出镜，镜子的龙凤雕刻没拦住你，然后也跟着出镜，你倒是用传送阵法走了，它俩没找到人，无能狂怒吐火把镜子烧了。”
“……”
这俩畜生火气这么大？
归虞这次没得手，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还打算等事情平息之后，再借镜子探寻记忆，了解更多内情。
这下可好，路给断了。
这时，慕华禀告把江念带来了，佑陵赶走了扬灵，要与江念单独聊，还设了隔音罩防止他偷听。
一阵轻盈脚步声后，江念走了进来，飘落在头肩的雪花，融化成水珠，挂在发丝间晶莹剔透，润湿单薄衣物。
走动时，宽大衣服左右晃动，像套在稻草人身上，空荡荡地让人心疼，只是眸子一如既往透着机敏。
十日不见，她又瘦了。
佑陵目光一滞，轻声说：“过来。”
江念没有动，目光直直盯着他的胸口，“佑陵仙人的伤怎么样了？”
“并无大碍。”
他脸色平静如水，说起来就像是得了一场风寒。
江念知道又在诓她，还是顺着回答：“那就好。”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魔毒。”
他行动不便，待江念走近后，用手探她的眉心。
虽然知道她灵力尽失，但探到她丹田空空如也，内心还是不由地一震。
见他眉目耸动，江念解释：“归虞说销魂会吞噬灵力，灵力没了再蚕食魂魄，直至魂飞魄散，这毒仙门解不了，我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语气毫无起伏，似历经沧桑的老人，平静而顺从地等待着死亡。
佑陵只觉胸口已经平复的疼痛发作起来，钝刀子划过一道又一道。
“我在，你不会死。”
他向江念体内注入灵力，想要缓解魔毒对魂魄的侵害，陡然发现灵力没被吞噬，用法术探查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不由怀疑是因为她体内的魔息。
他先后两次讨要销魂解药，归虞都不在意，他不可能放任江念丧命，怕是早就知晓销魂对她没有危害。
佑陵又观察了一刻钟，才放心地安慰她，“你体内的销魂已经没了。”
江念愣了愣。
她不会死了？归虞又在骗她？奸诈狡猾且该死的魔族！
她没得来得及庆幸，死里逃生的轻松感便风流云散，“擎苍和齐光两位长老以为我和魔族勾结，怕是不会放过我。”
“我已经和掌门解释清楚，你与魔族无关，你除了私自下山之外，其他并无错处。思悟崖禁闭十日已经罚过，此事便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那么……
江念深吸一口气，直勾勾盯着佑陵：“佑陵仙人，我们约定假扮师徒，仙人已经清除了平生阿娘体内的魔气，我也帮仙人达成目的，阻止云斐成了仙人的徒弟，挽回了清和名声。约定的内容已经完成，我想我们没有再假扮师徒的必要了。
私自下山，连累师兄，导致仙人受伤，是我的错，但如果没有假扮师徒的因，我也不会来清和，更不会与魔族扯上关系，种下这些恶果。既然这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么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她停下来，郑重其事躬身行礼。
“请仙人撤走加在我身上的监视，解除契约‘同生共死’。”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如当头一棒，把佑陵敲得七荤八素。
她知道了云斐和他的渊源，知道了他给她加了禁制，还仅凭他让她装死和归虞的只言片语，猜出了契约的真相。
那颗七巧玲珑心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