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新)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千年,似乎是一瞬,江念又重新睁开了眼,神情呆滞地望着眼前。

    一簇手掌大小的橙色火苗,无根无源飘在空中,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浪。离火苗尚远,周身已是暖融融的,越靠近,热浪越是炽热而猛烈。一阵寒风呼啸而过,火苗不偏不倚,不受其扰,兀自跳动。

    江念左右打量,发现囚室左侧石壁上有一条细细的黑影,是一道没有完全合上的暗门。

    她站起身,准备一探究竟,暗门就被推开。

    一个男子走了出来,他身材颀长,脸颊瘦削,一对剑眉威风凛凛,细目狭长微微上挑,透着桀骜不驯,俊美无俦却让人敬而远之。

    如果说佑陵是雪中寒梅冷傲绽放让人不忍侵扰的话,这人就是寒潭利剑,让人有来无回。

    他大步走来,神采飞扬,遇上什么喜事一般,自来熟地招呼江念,“你醒啦?”

    见江念疑惑不解,于是自报家门:“我是童安”。

    思悟崖的囚室按刑期长短安排,时间短的在上面几层,方便进出,时间长的就在下几层。

    这一次,扬灵说把江念关在思悟崖,并没有说关多久,在守崖弟子看来就是无期,是最长的期限,能与江念相媲美的只有童安,所以两人的囚室挨在一起。

    江念忆起之前是童安帮忙叫来守崖弟子,这团炙热火焰估计也是他弄的,让她不受风寒之苦,便鞠躬向他道谢:“多谢童安师兄。”

    童安没有应,反问:“你师父是谁?”

    “佑陵仙人。”

    “嚯,是佑陵那小子,那你得叫我一声童安师伯。”

    江念惊掉了下巴,他看着不过而立之年,怎么会是佑陵的师兄,转念一想,修仙之人驻颜有术,佑陵三百多岁了也不是个花白胡子老头。

    又听他奇道:“以小丫头的年纪,怎么会知道我?难道我这么有名?”又想了一下,“你不是第一次来思悟崖了吧。”

    这一次进思悟崖,守崖弟子没有唱刑期,童安并不知她就是几天前才出去的江念。

    江念点头,听得他说了一句“怪不得。”

    “请问童安师伯,那团火是怎么回事?”

    童安笑道:“思悟涯终年冰封,还有灵力限制,是怕弟子肆意用灵力取暖,导致灵力耗竭,无法护住心脉而丧命。你灵力散尽,小命都差点交代在这儿,好好烤你的火便是,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童安辈分比她高,又对她有恩,江念从善如流,当即闭了嘴,坐下来安静烤火。

    这下又苦了童安,他关在思悟崖,本就孤单寂寞得很,突然来个人同处,嘴根本不能停下来。他跟着坐下来,大度地说:“算了算了,小丫头,你既然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他这一讲,如洪水泄闸滔滔不绝,更是恨不得从开天辟地讲起。

    三百年前,童安因为一件小事和擎苍起了争执,气急败坏地讽刺了他几句。彼时,擎苍还是正均阁的大弟子,对清和门规了如指掌,当即以此为由告发,让他进了思悟崖。

    原本刑期不长,只有三天。

    可是童安气不过,进了思悟崖,对擎苍大骂特骂。

    他口舌伶俐,一气之下骂起人来更是百无禁忌,什么“小人得志”、“阴险狡诈”、“同门之耻”都是轻的。

    后来骂他“修为比心眼少”、“板凳都比你长得有人情味”、“肚子里宽得只放得下内丹”。

    再后来就是“擎苍你只会拿规矩坑人,有本事你遇到魔族,跟他说你违反清和门规,现将你捉拿处死”、“擎苍,真替你可惜,清和要是有阴险刻薄的比试,定是你拔得头筹,名耀天下”、“我平生最佩服之人就是擎苍,每天深夜都要把门规背上百遍才歇息,不然第二天找不到理由为难同门,清和让你司刑是天大的福气”等等。

    他中气十足,又故意没有收敛,骂声夹杂尖酸讽刺响彻思悟崖每一个角落,而且满腔激愤,足足骂了一天一夜。

    擎苍一声不吭地在思悟崖门外听了一天一夜。

    等到三日后,原定的刑期结束,他本应该出去了,却被守崖弟子拦下来。

    “清和门规旨在让弟子静思记过,防止再犯,童安身在思悟崖仍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如不加以惩戒,不足以正清和门风,故将童安禁闭刑期延长三日,以儆效尤。如有再犯,刑期翻倍。”

    擎苍添油加醋把童安大放厥词的事告知了他的师父,还用传声螺一句不拉地记录了下来。

    长老们听着他咒天骂地,其中好几句还影射了清和,商量之后立下新规。

    童安已经忍了三天,原本一出来就要找擎苍较量,在演武场上见真章,哪里又受得了这个气。

    若是一早告诉他刑期会延长之事,他自会收敛。事已至此才告诉他,这不明显是擎苍故意在背后捅刀子,童安气得七窍生烟,又开始口无遮拦地大骂擎苍。

    刑期一延再延,从三日变成了一千零七十七年。

    当时的同门知道擎苍作为,都为童安感到不值。

    彼时佑陵才十五岁,虽有过人天赋,但年纪尚轻修为不深。而三十五岁的童安早已锋芒毕露,他的剑术在同辈中无人能及,法术又精深,在弟子比试中所向披靡,如此逸群之才却陷于思悟崖,众人无不可惜。

    可清和门规就是门规,谁也打破不得,况且童安也有错处,只能认栽。

    三百年过去,守崖的弟子一换再换,擎苍又成为正均阁阁主,知晓内情的人又忌惮他长老的身份,不再谈论此事。

    渐渐的,童安这个名字如一阵轻烟散在风中。

    后来的守崖弟子一看童安的刑期总共有一千多年,远超他的寿命,再翻倍也无意义,既同情他,也图省事,听他挖苦擎苍也不再上报,还以他为例告诫其他犯错的人,他们在思悟崖果然安分许多。犯错弟子的数量锐减,守崖弟子乐得清闲,还做个顺水人情,在无其他关押人时,让童安在思悟崖门口放风,活动片刻。

    ……

    童安洋洋洒洒地讲了两个时辰,事无巨细恨不得把每一个经过都掰开揉碎讲给她,大骂擎苍那一段更是深情并茂,讲得口干舌燥,结结实实地过了嘴瘾,才停歇下来。

    江念好奇问道:“所以这火和那暗门也是守崖弟子给师伯行的便利?”

    童安愣了一愣:“你这小丫头,还记得这火呢?”

    “只是好奇,思悟崖禁止使用灵力,若不是便利,师伯能用灵力变出火来取暖,修为自然比掌门高,又怎么甘心……”

    话未尽,童安已懂。

    又怎么甘心,余生都困在思悟崖。

    他神色一黯,解释道:“我的修为暂时还比不上扬灵,这火也不是灵力化成,是清和从天降神火中炼化的无根火,在炼丹炉内永不熄灭,但是在这儿,会自动吸取周围人的灵力维持。”

    “需要灵力的话,师伯若是灵力耗尽,岂不是跟我一样。”

    “小丫头也太小瞧我了吧。这点灵力,我还是耗得起的,再说我省这些灵力又有何用。”

    他不小心又戳到自己痛处,两人都是一愣。

    江念心思机敏,立马岔开话题:“童安师伯,你说守崖弟子会在无人之时让你出去放风,事有意外,若是碰见山下来人又如何是好?”

    童安知江念的用意,顺水推舟接了下去:“遇上人也不怕,守崖弟子身上有特殊令牌,他们不受禁制约束可以使用灵力,再施一个换魂术,我便可用守崖弟子的身体,在思悟崖四周溜达一圈。”

    “换魂?他们怎么会?”

    “当然是我教的。”

    “可他们不担心你占了身体,逃之夭夭吗?”

    “换魂术只能维持两炷香时间,时间一到,魂体自动交换回来,我逃了也无用。何况,我童安什么人,怎么可能逃走。”

    他心高气傲,做事只求堂堂正正,所以对擎苍背后使阴招之举深恶痛绝,更不会叛逃清和。

    江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副模样被童安看在眼里,他笑道:“怎么?你也想学?”

    江念本想脱口而出“我被擎苍认为与魔族纠缠不清,害得佑陵命悬一线,污名洗清倒还好,若是被他们强硬坐实此等罪责,不是丧命就是思悟崖牢底坐穿,学来又有何用”,忽然惊觉,这么一说,又在戳他的痛处,便犹豫了一下,酝酿言语。

    又听得童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要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不过有一个条件,你跟我说说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言语中暗藏的隐隐期待让江念心中一动。

    尽管桀骜如他,终究还是后悔了。后悔逞一时口舌之快,让大好青春化作绵绵不绝的飞雪,让满腔抱负被无尽寒意冷凝,意气风发的青年终成了不分昼夜凝望远方而黯然凄楚的只身孤影。

    三百年来,踽踽独行在漆黑无边的荒原之上的他,想从江念这里窥得一束亮光。

    她避开童安的目光,答了声好。

    江念为了寻找她爹娘的魂魄,用了五年时间,走了不知多少地方,各地风土人情、奇闻轶事、仙门魔族的动向都有耳闻。

    聪慧如她,若是想让一个人开心,法子多的是,于是故意挑选有趣新奇的见闻一一讲给童安听,好让他能暂时忘却所在之处,获得片刻欢乐。而她为了寻魂魄,五年来心情也愁苦,重温趣事的时候,发现这五年间也亦有美好,倒不压抑自己,笑得肆意。

    渴了,就接住飞雪融化成水;乏了,就让童安教她换魂之术,虽然不能动用灵力,又长又复杂的口诀咒法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两人烤着火,讲着故事,就这样其乐融融地过了七日。

    童安久不经世,听江念讲述,方知世上已变成这副模样,油然而生的向往化作了对江念的夸奖:“三百年来,思悟崖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就你最顺眼。只是没想到这么机灵的小丫头,竟拜了佑陵那个死板的小子为师,他的福气倒好。”

    听到提起佑陵,江念快活的气氛顿时薄了几分,“佑陵仙人死板?童安师伯,这话怎么说。”

    “佑陵是师祖从清和山下捡来的,我还抱过他,软软糯糯的一个小团子,长大后,容貌虽然比我差上几分,也算俊俏。”

    江念会心一笑,没有打断,继续听他说。

    “就是性子太死板,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不是练剑,就是在练法术,一刻也不停歇。听闻他不仅天赐聪颖,五岁开始寅正起床修行,子正方休。彼时我每日睡到正午方起,暗地里老担心这孩子将来长不高,可惜这番容貌。后来有一次问他为何如此刻苦,他虽然一板一眼还是奶声奶气地说‘自然是为了得悟大道,飞升成仙’。

    他那时对一个法术不太明白,一个人在那愁眉苦脸的,我存心逗他,说‘想让我帮你解惑吗?嘴甜多叫我几声师兄’,他倒好,说什么‘你比我年长,叫你师兄理所当然,关嘴甜什么事,我又不曾吃糖。’”

    江念噗嗤笑出声来,童安也笑。

    “他还说‘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这次师兄帮我,我若心生依赖怎么办,师兄又不能次次帮我。修行之苦,唯有自渡。’

    嚯,那小萝卜头还没有剑高,竟有这样的觉悟,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非池中之物。

    又过了十年,听闻他进步神速,远超同辈,师祖和各长老都对他报以厚望,当时总想着再待他长大一些,跟他比试一番,别叫我一个大人欺负一个孩子。后来却没有这机会了。”

    江念听他最后一句,语气平常没有怨恨后悔只剩下淡淡惋惜,明白这几天下来,他的心境开阔许多。

    正想告诉他“佑陵身姿挺拔,他的担心多余了,而且现在跟死板沾不上边,骗人说谎信手拈来,哄着她结下什么师徒契约就是证据”,就见他手掌向前伸出,快速翻转,无根火被他收进掌中,快速起身似一尾鱼滑入暗门,又轻轻合上缝隙。

    囚室霎时又被寒风飞雪占领。

    不一会,暗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守崖弟子打开石门,横眉怒目,语气不善:“江念,出来。”

    江念愣了一愣,起身问道:“佑陵仙人醒了?”

    “醒了如何,没醒又如何,改不了送你去黑水泽的道。”

    江念不明所以,听得童安在左侧囚室惊讶出声:“去哪?黑水泽?”

    黑水泽位于清和的南边,是密林掩映下的一片水潭。潭底的铁链将囚犯牢牢锁在水底,刺骨潭水冻其身,水中游鱼食其肉,水黑如墨毁其神。如果说思悟崖是惩戒弟子让其反思,那么黑水泽就是折磨囚犯让其痛苦。

    “勾结魔族就得是这个下场。还磨磨蹭蹭干什么,慕华师兄在外面等着呢。”守崖弟子推着江念往外走。

    江念不知黑水泽的凶险,但听童安担心地说:“小丫头,你放心,你绝对不是去黑水泽。扬灵明明,”话说一半又蓦地止住,“就算你去了黑水泽也别怕,咬牙挺住绝不可自戕,好不容易遇到个顺眼的人,我一定救你出来。”

    江念心下一暖,暗想:你囿于思悟崖自身难保,又如何与清和为敌,来救我。黑水泽是什么龙潭虎穴,竟怕我自戕。如此担心我,也不负相识一场。

    她嘴角噙着笑,淡然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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