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十四年的人生里，有很多次接近死亡的时候。

    就拿最近的三次：拜师大典后第一天，被鱼钓走差点淹死；拜师大典当天差点被魔族傀儡杀死；拜师大典前一天，在活死林差点被魔族抹脖子死。

    这频次是不是过于密集？

    就算倒霉也没有这么倒霉的。而且都是遇到佑陵之后发生的，小命要紧，要不要跟佑陵仙人商量一下，解除契约？

    耳旁掠过的呼呼风声提醒她，元灵树有八丈高，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怕是没有什么机会见到佑陵了。

    然后就看到了佑陵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一双俊眉深深皱起，薄唇抿成一条线，双眸中的情绪翻江倒海，复杂汹涌，裹挟着江念陷入深深旋涡。

    脸边靠上来的胸膛稳健而温暖，背后搂着她的手臂精壮而有力。此刻，在他的怀抱里，仿佛地裂天崩于眼前也不用担心。

    江念不知听到的心跳，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地上满是蝮蛇，已无处下脚。

    佑陵抱着江念，跃上元灵树树干，迸发的强劲罡气向四周荡开，树上的蝮蛇被震落，簌簌落下，形成可怖蛇雨。

    他放下江念，扶着她站稳，又看向下方的玄鸣兽。

    晴朗的天顿时乌云密布，惊雷响过，一道粗如树干的闪电正中玄鸣兽的头，它的犄角断裂，断口血流如注。地上的蝮蛇一动不动，蛇纹褪去，蛇身干瘪皱缩，变成长短不一的树枝木条。

    江念瞪大了眼，万分不解。

    佑陵解释道：“幻象”。语气没有起伏，却暗藏压抑的怒气。

    江念恍然大悟，她刚才就在疑惑，清和派是仙山宝地，为何会有数不清毒物潜藏其中，原来是玄鸣兽召唤来的树枝幻化的。

    所以，她被树枝吓得掉下了树……

    闪电加身，玄鸣兽低头哀嚎着往后退了几步，做小伏低的样子像是在讨饶，不过并没有获得同情，又是一道闪电落下，它偏头想躲，闪电紧随其后，另一只犄角也没了。

    扬灵和佩瑜等人速度不及佑陵，这时才赶到，见佑陵劈头盖脸惩击玄鸣兽，连忙制止。

    “佑陵，住手。”扬灵喊道。

    闪电依旧。

    “佑陵师弟，玄鸣兽守护元灵树不会无故伤人，你且停下。”佩瑜劝道。

    闪电又猛烈了几分。

    玄鸣兽能听懂人话，知道长老们维护它，想飞过去躲在他们身后。翅膀刚伸展开来，又被劈中，表皮焦黑一片，内里血肉模糊。它四蹄弯曲跪地，颤抖着缩成一团，压抑的哀鸣声更是让人心生不忍。

    江念拉了拉佑陵的衣袖，“佑……师父。”虽然她被追得很惨，但没受伤，再罚下去，玄鸣兽怕是会没命，它罪不至此。

    佑陵顿了一顿，停止念咒，闭上眼压下了所有情绪。

    半个时辰前。

    佑陵见江念两个时辰未归，便去了仁景阁。

    佩瑜告知江念去采集沐灵枝了，顺便还奚落了佑陵一阵，“我看，江念比你这个师父更懂人情世故。她知晓自己耗费灵力丹，便说帮助仁景阁培育灵力丹。你呢？受伤的时候，多少灵丹妙药往昭弘殿送，你说过一个‘帮’字吗？

    对了，援助千阳门的时候，给你的那颗‘九玄归气丸’呢？让你生命垂危的时候保命用的那个。我看你一点伤都没有，把药还给我。”

    “……”

    那时候，为了和江念作交易，一半给她拿去治疗魔气入体救人，另一半见她脖子被划出一道血痕，佑陵便给她补血平疤。

    “什么！”佩瑜不顾温婉形象，咆哮一声，仁景阁大殿的琉璃瓦片都抖了抖，“那药可以起死人，肉白骨。光是收集药材我都花了一年，炼药也花了整整三个月，文武火交替，不眠不休才练出了一颗。让你保命用，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救回来。你拿给她治疗魔气入体，还补血平疤……你……”

    佩瑜叉着腰，等气喘匀，又接着数落他，“仁景阁是没有治疗魔气入体的丹药吗？你是没见过驱魔丹吗？还有补血平疤，我真的……现在随便找个弟子，他都能给你掏出一瓶治疗剑伤的香冷玉肌膏，你给她吃九玄归气丸，你……简直……暴殄天物！”

    佑陵放下护耳朵的手，清了清嗓子，“佩瑜师姐，那时候救人要紧，没有顾那么多。这样，你把需要的药材写下来，我去采，给你炼制十颗的量怎么样？”

    这才堪堪安抚住佩瑜，她埋头在纸上写下奇险峻峭之地才能采集的草药，佑陵难得答应帮忙，所以得抓紧这个机会。

    这时，慕华一行人逃离结界，玄鸣兽的怒吼透过打开的结界传了过来。佩瑜望向佑陵疑惑道：“玄鸣兽？江念他们……”

    话未说完，佑陵已经消失不见。

    他一路风驰电掣赶往元灵树，文昊守在结界口，只感到一阵风刮过，吹得脸颊生疼。

    到了树下，江念正被幻象中的蝮蛇逼得退到了绝路上，“咔嚓”一声，枝干应声而断，江念如同折翼的飞鸟，直直下坠。

    这等危急时刻，佑陵却被脑海中的幻象绊住了身形。

    荒原旷野中，矗立了一个巨大的圆形阵法，阵法边缘的黑色炎火迎风而长，形成的火墙持续往天际延伸。阵法底部铺了一层流动黑雾，隐约间显露的咒文古老沧桑且邪恶，仿佛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阵法中央，一个女子身着红衣，急速下坠，衣裙翩飞似蝶舞。她脸色平静，甚至带着解脱，望着上方，嘴巴开合似乎说了什么，最后落入法阵的黑雾中。

    佑陵听不见声音，读了她的唇形。

    “这下，我们两不相欠了”。

    霎时间，铺天盖地席卷过来的惶恐不安、肝肠寸断，从头到脚冲刷着他，一遍遍破开他的躯体，又一遍遍复原，如此循环。

    迷失在幻影中千年，现实也不过一瞬。佑陵醒悟过来，飞身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江念。可那种失去了某人，山河失色星辰暗淡的悲痛却久萦于怀。

    满身的情绪无处发泄，所以玄鸣兽遭了殃，它全身上下已经没几块好肉，无力地侧躺在地上，见佑陵带着江念飞下来，又怕哀鸣声讨嫌，便只有大口大口无声喘气。

    佩瑜在它的伤口上撒了些止血药，又将手指搭在它眉心，读取心意。只一瞬，她便震惊地看向江念，又看向佑陵，没敢开口。

    其他长老催促，“师妹，这里只有我们和江念，你还顾忌什么？”

    佩瑜只好如实说：“玄鸣兽说，它在结界内感应到了魔族，以为有魔族之人混入，才对采集沐灵枝的人发动攻击。”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江念身上。

    扬灵疑惑，宝璐惋惜，擎苍一副如我所料的样子，齐光则是跃跃欲试，大有一声令下，就要把江念拿下的气势。

    江念是魔族？

    她骗了所有人给佑陵当徒弟？

    他们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是赤裸裸。

    江念感到了不安，进而有些生气。她被哄骗着和佑陵成为了契约师徒，卷进仙门是非，已经身不由己了，期间经历数次危险，差点丧了性命，竟说她是魔族？

    她看向佑陵，等待他的说法。

    要是清和把江念当魔族处置，她只有将假装师徒之事和盘托出了。

    佑陵皱着眉，走到玄鸣兽身边，踢了踢它，“你确定发现了魔族？”

    玄鸣兽忍着疼痛点头。

    佑陵指着江念，“是她吗？”

    玄鸣兽却不敢点头了。那感应微弱且只有一瞬，快得让它分辨不出来，又隔得远，它只是凭着本能发怒，向感应到魔族的地方冲去。

    “再去闻。”

    能完全掩藏魔气的只有傀儡术，使用其他的术法和法宝，都会透露魔气，人感应不到，但是却逃不过玄鸣兽的法眼。让玄鸣兽再闻一次，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它若是查不出来，还敢说江念是魔族？

    玄鸣兽只好拖着残破的身躯，凑近江念，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嗅了一圈。它若是有表情，一定挤一个哭脸出来。

    江念身上没有一丝魔气。

    佑陵又发话：“把今日进入元灵树结界的人都带过来，彻查一遍。”

    于是，所有人又回到结界，玄鸣兽一个接一个地闻过去，还是一无所获。真相大白，是玄鸣兽自己感应错了，这顿雷挨得不冤。

    既然是一场误会，众人便要散了，佑陵也带着江念准备离去，擎苍却拦住了他们，“等等，你和云斐为何远离众人，在那偏僻之处。”

    “元灵树附近的沐灵枝已经捡完了，只能向远处去寻。”

    “玄鸣兽暴动之时，你们在做什么？”

    江念瞥向云斐，“云斐用手搅碎了我采集的沐灵枝，我正在与她理论。擎苍师伯可以派人去查，能在那儿发现沐灵枝的粉末。”

    “平白无故的，云斐为何要毁你的沐灵枝。”

    “想逼我出手跟她较量一番，还将我的衣服划烂了。”说着将衣袖展示给他们看。

    清和弟子服的布料中加入了雪蚕丝，比寻常衣物更为坚韧。江念衣袖破损处划口整齐，不仅外衫被划出一条大口子，连内衫也破了，露出一小节纤细手臂，可见出招狠厉。

    这下，众人的目光又云集在云斐身上。

    云斐虽然时刻盼望佑陵能多看她几眼，可绝不是现下那样带着探究、透着冷意的目光。

    她心中酸涩，低头避开，然后行了个礼，“回擎苍师伯，沐灵枝是我毁的，因为江念污蔑我是魔族奸细，还说我心思歹毒，在拜师大典上把她推向魔族。我一时气不过，才……”

    说着说着，嘴角向下，眼中闪过盈盈泪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云斐若是承认她逼江念与她较量，便是违反了清和规定，只能找别的理由。

    这下轮到江念哑口无言，她的确是为了诈云斐而说出那话，所以云斐不算说谎，只是没想到成了拿捏她的话柄。

    擎苍只知清和祖师回笺，不知幻影之事，而且云斐半年前就来了清和，并未做出什么异常之事。见江念没有反驳，他下了定论，“江念无凭无据污蔑同门，罚思悟崖禁闭三日。”

    云斐嘴角止不住上扬，又听得擎苍说，“云斐毁坏沐灵枝，罚思悟崖禁闭二十日。”

    “……”

    云斐不知毁坏仙草也要受罚，而且是重罚，江念只禁闭三日，她却要禁闭二十日，简直是杀敌二十，自损一千。她狠狠地瞪了江念一眼。

    见佑陵的目光扫过来，擎苍自信满满地迎上去，还微微抬头，似在说，都是按照清和的规定，两人都有过错，我不偏不倚，公平地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