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二章

    报坊,正屋,七八人围着张四四方方的橡木桌而坐。此刻已接近未时,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汗水从众人的眉间脸颊流下。纵是燥热难耐,也没有谁吭声,只时不时的都会望眼上首坐着的张九郎,今日谁能拿下七月最佳奖酬就在此一刻了。

    张九郎今年五十有二,精瘦的脸上留着几撇稀疏的山羊胡,此刻他正拿着一个放大镜,对着一张旧黄的稿纸逐字逐句的审阅。在他面前的桌上还垒着一沓同式样的稿纸,堆得有些凌乱,显然那些是已经阅过的文稿。

    良久,张九郎终于盯着手中的稿纸发出了一声愉悦的低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这才有意思嘛!”

    宋朝云心中有底,低低一笑。

    张九郎将稿子和放大镜一并往桌上放了,这才抬眼望向众人,敛容道:“咱们报坊经营的是小报,不是什么正经朝报,你们这个给我写两浙路发大水,那个写河东路闹大旱,你们都当自己是朝中大员啊,刊印出去谁看?谁买?老百姓有几个关心这些!”

    张九郎说罢又将刚刚那份稿纸拿了起来,朝着众人抖了两抖,才继续道:“这份稿子就不一样了,切入角度刁钻,有钩子,有炸点,老百姓啊,就爱看这种!你们都好好学学!”

    座下正在玩指甲的张涂涂踹了踹旁边叫管文的男子,道:“你去给大家念念得了!”

    那管文虽然不喜被张涂涂差遣,但还是起了身朝张九郎走去,道:“我也着实好奇,到底是什么惊世好文章,叫坊主这么夸!”

    管文甩了甩臃肿的衣袖,露出净白的双手,拿过张九郎手中的稿纸,哗哗两下将略微有些皱巴的稿纸抖平,从标题处开始念道:“县令大人私会王寡妇,力度太大撼断床?”

    管文正经儒生出身,当年还差点考进了太学,怎见得了这般文章?才念了个标题他便已无颜再念下去,众人也都喧哗开了,实在还未曾在报坊见过如此惊世骇俗的文章。

    张涂涂也不玩指甲了,她看了眼坐在她对面嘴角带笑的宋朝云,心中便已有了数。

    张涂涂便故意笑道:“你倒是继续念啊,我们大伙儿都想听呢!”

    管文却将稿纸往桌上重重一拍,将旁边坐着的张九郎吓一哆嗦。

    管文激动地指着众人颤声问道:“究竟是谁,竟,竟写出如此厚颜无耻之文章,实在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张九郎也好奇,按照报坊的规矩,未确定刊发的稿子一律先匿名,由张九郎盲筛一遍,确认刊发后再署上作者的名字,此刻张九郎也不知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稿是谁人写的。

    就在众人都纷纷摇头的时候,宋朝云施施然站了起来,只见她笑靥如花,拱起手冲众人做了做样子,大大咧咧笑道:“朝云不才,那稿子呀,是我写的!”

    宋朝云说罢,管文便气指宋朝云,道:“宋姑娘,你,你好歹是个姑娘家,怎可如此恬不知耻!”

    宋朝云被他那么指着,倒是一点都不着急上火,反倒笑得更欢了,哎呀一声道:“管文兄你可别这么夸我呀,我只是记录了一桩事实,实在够不上恬不知耻!倒是管文兄你,上月在鹌儿市里找姑娘,事了后却说忘带银子,被人打折胳膊扔了出来,如今你这胳膊倒是好得快哈!”

    鹌儿市是梁京城里有名的勾栏地,宋朝云这话一出,众人都哄笑起来,与宋朝云交好的杨承杨大少笑得最欢,身前的桌子被他拍得噔噔作响。

    管文羞得面红耳赤,回席坐下不说话了。

    张涂涂可没打算这么放过宋朝云,她继续挑事道:“宋朝云,你怎么知道管文去了鹌儿市?我看啊,你也去了吧?”

    宋朝云也不急,道:“是啊,我也去了!”

    张涂涂便自以为抓到了宋朝云的把柄,对着众人大笑:“大家听听,宋朝云承认她去了鹌儿市了,真真是不怕丢人啊!”

    众人齐齐望向了宋朝云。

    宋朝云却又补了句道:“我是同你一道去的,你忘记了?”

    宋朝云望着对面的张涂涂笑得诚恳。

    众人又齐齐望向了张涂涂。

    张涂涂慌张地扫了张九郎一眼。张九郎虽然知道宋朝云和张涂涂都不可能去那种地方,但此刻也板了脸瞪着张涂涂,这孩子呀,什么都好,就是欠收拾。

    张涂涂急得脸都红了,斥责宋朝云道:“宋朝云!你胡说什么呢?我可从不去那勾栏之地!”

    宋朝云往桌上一趴,双手撑着下巴,眨巴着大眼,极为无辜的模样道:“你胡说什么我就胡说什么啰!”

    张涂涂气急败坏:“宋朝云!为了挣稿酬,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你都用,什么肮脏的故事你都挖,什么没脸没皮的文章你都写,你就这么缺钱吗?报坊的脸都被你丢没了!”

    张九郎又瞪了张涂涂一眼,呵斥道:“张涂涂!不会说话就别说!”

    张涂涂委屈地闭了嘴。

    张九郎又转头对众人道:“我纠正一下啊,我们报坊啊,不要脸,真不要脸!只要能提高报坊的销量,让更多的人买我们的报纸,这脸,爱怎么丢就怎么丢!”

    张九郎又笑嘻嘻地看着宋朝云,和蔼问道:“朝云啊,你觉得呢?”

    宋朝云配合着拍马:“坊主高瞻远瞩,又脚踏实地,如此英明一定能带领我们报坊走出梁京,走向天下的!”

    宋朝云的马屁张九郎极为受用,他捋着那几撇山羊胡笑了好一阵,道:“还是我们朝云好,又会做文章,又会说话,我宣布,七月最佳文章,便是朝云的这篇县令私会王寡妇!朝云啊,你等会儿就去找账房,支取本月的奖筹,以后啊,还要多多挖掘类似的故事,报坊的将来就全靠你撑着了!”

    宋朝云笑着冲张九郎一拱手:“多谢坊主,朝云努力。”

    张涂涂见不惯宋朝云拍她爹马屁的样子,当然,她之所以不喜欢宋朝云,本质原因还在于他爹张九郎的双标。三年前宋朝云说要来报坊谋生,张九郎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等她也提出同样的诉求时,张九郎却说,你一姑娘家,就该待字闺中等待嫁人,出去混闹什么。即便后来张涂涂死皮赖脸的混进了报坊,张九郎也几乎不让她参与到正常的报坊工作中,反倒对宋朝云青睐有加,张涂涂心中满是委屈与不公。

    张涂涂大骂宋朝云:“宋朝云你个马屁精!你就嘚瑟吧,写出这样不要脸的文章,我看全梁京城有谁敢娶你?你也十九了吧,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宋朝云便又笑了,右手小手指轻轻一勾,将掉在额前的发丝往后拨去,颇有点不在意道:“啊呀,说来巧了,打小啊,我就有两个未婚夫,真真是羡煞旁人,只是如今我十九了,依旧没想好要嫁给谁,也着实是令人头疼。”

    宋朝云这话一出,众人一片喧哗,连张九郎和杨承都愣住了。

    张涂涂瞥着嘴道:“你就吹牛吧,反正没凭没证的,我还说我有二十个未婚夫呢!”

    张九郎眼一瞪,训斥道:“这难道是什么好事情,你也要比?还二十个未婚夫,你当我死了?及笄三年了,一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还有脸说别人!”张九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养出了这么个女儿,气都有些不顺了。

    底下有人在偷笑,被张涂涂狠狠瞪了过去。

    方才那已经坐下的管文却已气得脸都红了,他已经在座上憋了良久,此刻终于安奈不住,起身愤懑道:“荒唐!荒唐!我管文好歹也是读了十年圣贤书的人,怎可与如此放□□子同伍!日后这报坊,有她宋朝云便没我管文,坊主你选一个吧!”

    宋朝云闻言不说话了,她身子轻轻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双手抱了臂望着管文笑。不多时,便听得张九郎轻声对他道:“要不,你走?”

    宋朝云便笑着起了身,冲张九郎一拱手,道:“多谢坊主维护朝云,日后朝云必定将管文兄没挣到的那份钱一并挣了,那朝云就先去二楼账房了。”

    张九郎连忙道:“去吧去吧,回头记得把稿子好好整理下,交给雕版的师傅。”

    宋朝云点头,起身往二楼去,路过管文时,她又拱起手对他道了句:“管文兄,那就好走不送了。”

    管文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来了报坊三年,自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宋朝云方才的话提醒了他也提醒了张九郎,他三年来发出去的文章不足十篇,而宋朝云一月便有十篇刊出去,论收效,自己自然是抵不过宋朝云的,方才实在是失策,管文追悔莫及。

    宋朝云从账房出来,她掂了掂刚刚账房先生支给她的半两银子,开心地塞进腰间的钱袋里。

    杨承杨大少早已在一楼台阶口等着她,见她下来,便大步迎上几个台阶,迫不及待道:“你给我说说,什么两个未婚夫,天底下还有这等事,我可从没听过,今天你必须讲给我听听,否则我可不让你走。”

    宋朝云睨着杨承:“想听我的故事啊,可以啊,你准备好钱,明日我写给你,不贵,百字十文,保管把我那些见得人,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写得明明白白,千回百转,荡气回肠!”

    杨承道:“你怎么什么都是钱啊,你最近很缺钱吗?”

    宋朝云一副吃惊的表情反问道:“你这问的什么话?什么叫我最近很缺钱吗,我什么时候没缺过?”

    “以前可没见你三句话不离钱字,不对,你该不会真的要买宅子吧?”

    宋朝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杨承便懂了。

    “你真的要买宅子啊?你可是一个姑娘家!”

    “怎么,我大盛律法不允许姑娘家买宅子吗?”宋朝云睨了杨承一样,往门口走去。

    “那倒没有。”

    “那不得了。”宋朝云出了报坊。

    杨承连忙又喊了句:“你要真缺钱,找我呀,我杨大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宋朝云没再理会他。

    出了报坊便是河市,这河市沿梁河而建,河市里做生意的多是这几年才洗脚上田的乡下人,故而此地虽繁华,却是梁京城里那些土生土长的坊郭户们所瞧不上的地方,偶尔有几个达官贵人出现在这里,也多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离报坊不远的地方,有家香烛店,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跛脚男人,据说早年间在乡下娶过一房妻室,后来下地干活时被毒蛇咬了,虽保住了一条性命,腿却瘸了,妻子见他再难撑起一个家,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日后也再无人愿意嫁予他。

    宋朝云进了他的店,买了一斤香烛,十斤纸钱。二十文的生意,宋朝云趁着老板点货的时候,将三十文钱留在了柜台上,然后接过货物便走了,等老板腾出手数清楚钱,跛着脚追出来喊她时,她已走得老远了。

    宋朝云拎着东西往宋家的方向去。她这几年来因为在小报谋生,叫邻里街坊看了宋家不少笑话去,她与父亲宋明庭、继母范氏本就不好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差,是以平日也很少往家里去,只是今日是她母亲柳氏三十六岁冥诞,牌位还摆在宋家,她怎么着也得回去一趟。

    快到宋家时,旁边有几户人家的女主人凑在一起聊天,见了宋朝云,天也不聊了,纷纷掩着嘴,一边瞄她,一边交换着眼神看笑话。

    宋朝云也不当一回事,大大方方的拎着东西往宋家走。这才走到宋家门口,便被里头扔出来的一堆包袱砸中胸口。宋朝云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不都是自己穿旧的衣裳嘛,被人裹在一起扔到了地上。

    里头继母范氏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传出来:“她房里的东西通通扔出去,扔在院子里做什么,还等着她捡回来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我告诉你们,柳庄已经死了,现在这个家是我做主,她宋朝云不是不打算回来住了吗,明日我就找两个泥瓦匠,在靠街的那面墙上砸扇门出来,再把这边的门窗封了,做间塌房出租正好!”

    宋家是生意人家,宋明庭在梁河边上经营着几间塌房,供来往客商存储货物,收取几个仓储钱。但宋家与梁河上的塌房相距甚远,旁边也无运河码头,将宋朝云的房间做成塌房,也不知道她是纯粹想恶心宋朝云,还是真的想挣钱。

    宋朝云倒没有太在意,范氏是什么德行,她早就习惯了。拎着香烛和纸钱,宋朝云大大咧咧的进了宋家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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