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梁京城五十里地远的西城,一座雅致别院。
别院西侧栽种有一丛数米高的密竹,风一过,吹起阵阵竹浪。这丛密竹遮挡住了外来视线,但凑近一看,可见密竹后的院墙上留有一扇两人宽的门,此时正虚掩着。
铃声悠悠,一七十老汉架着一辆半旧的马车,轧过坑坑洼洼的泥巴地,颠簸而来,停在这丛密竹外。
老汉下了车,侧身站在车旁抬起一只满是皱纹的干瘪老手半掀起车帘。
二十多岁的王寡妇从帘子后探出头来,露出一张娇艳妩媚的脸,她下了车,随即朝老汉扔了几个铜板过去。
老汉慌慌张张掀起脏兮兮的麻布衣角去兜,却终是慢了一步,几个铜板全掉在了地上。
老汉捡起铜板,于掌心一拨,可怜兮兮不过五个,为难地向妇人走近半步。
“夫人,这,这和您先前说好的车钱不一样啊!”
王寡妇见老汉靠近,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抬袖掩鼻,骂道:“就你这破车,一路颠得我骨头都散架了,给你这些都是我善心大发,还不赶紧滚!”
老汉焦急:“夫人呐,这车不是我的,我只是给东家赶车的,从梁京城到这中牟县,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我要是拿这点铜板回去交差,东家会以为我贪了钱,会打死我的呀!”
老汉说到最后依然带上哭腔。
王寡妇不为所动,越发厉声呵斥道:“打死你关我什么事!我来赴的可是杨大人的约,杨大人你知道吗?那可是京畿重臣,贾相的亲信!你再胡乱纠缠,我就让他打死你全家!”
老汉欲哭无泪:“这,这什么世道啊!
揣好铜板,老汉抹着老泪,赶着马车走了。
“老泼皮!”王寡妇朝离去的老汉呸了口,抬手摸上簪在头上的花,又将领口最上的那粒扣子解开,转身绕过那从密竹来到别院侧门,娇笑着推门进去了。
这边王寡妇刚从侧门进了别院,那边宋朝云便甩着把长长的钥匙,大摇大摆的往别院正门口走去,她十八九岁的模样,身上浅粉色的裙子被搓洗得发白,肩上随意搭一小小黄布包袱,里头塞了一卷画纸,画纸过长,穿过包袱口露了一截在外面。
正门口上锁着一把大锁。
宋朝云将手中钥匙往里一插,一转,啪嗒一声,锁便开了。宋朝云抽出钥匙,推门进去。
这本是别人家的院,她却如同回家一样,进了门便直接往西厢房走去,不多时,便能听得几声娇俏的笑声从西厢房传来。
宋朝云嘴角一撇,将钥匙一收,又将肩上的包袱取了下来,放缓步子,慢悠悠的往那声音来处走去。
随着宋朝云的走近,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娇笑声渐渐变成了娇·喘,可想此时房内正是春光无限。
宋朝云停在那间房外的廊道上,屋内发生的一切仿若无闻,她屈身蹲下,从包袱里取出笔纸砚台,还有一包由鱼泡装着的墨汁,墨汁倒入砚台,小心往旁边挪了挪,又轻轻展开宣纸,拿笔沾上墨,起身,来到旁边的窗前。
那窗户上早有人戳了两个不大不小的眼,正好可以供人窥视。
宋朝云靠近那窗眼,往里头瞧了瞧,便蹲身将宣纸抵在窗下半人高的青砖墙上。随着她笔的走动,两个男女在床上交缠的轮廓渐显。
宋朝云瞧一眼便画几笔,里头的动静越来越大,画上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忽然,砰的一声,床塌了。宋朝云手中的笔顿了下,又无事人般,继续勾勒。
待里头声音渐渐平息,宋朝云手中数米长的宣纸已经画满,虽然画作水平不高,但各种姿势描摹到位,凑近一看,还可见男人脚底心特意标了颗痣。
事已成,宋朝云收好东西,又大摇大摆的撤了出去。
出了别院大门,宋朝云径直右拐,约莫走了数百米,便见一五十来岁,身着紫色华服的贵妇等在那里,身后是一辆宝蓝色的豪华马车。
宋朝云上前,给那妇人施礼:“杨夫人,事情办妥了。”
杨夫人年岁大了,肌肤光泽不在,眼角眉梢浸满皱纹,可五官却端正立体,依稀还能窥见年轻时的风姿。
宋朝云将手中的钥匙和卷起的画一并递给杨夫人。
杨夫人接过钥匙,却没有马上去接画,她垂着视线,盯着宋朝云手中那卷画,苍白的唇在微微发抖,眼框中泪意汹涌。
宋朝云见她如此,心中了然,只道:“您既一心想要报复他们,那御使官那里总归得要证物,我们小报刊发只能算是推波助澜,除非您后悔了。”
杨夫人忽然厉声开口:“我不后悔!”
她连声音都在颤抖,眼中的泪意再也隐忍不住,化作滚滚泪珠陡然滑落。
“我只是可怜自己,嫁与他三十年,借娘家势助他从一个街头泼皮成为这京畿之地的县令,却落得如此下场......”
宋朝云自是理解她的,这些年为了挖坊间谈资,宋朝云什么事都遇到过,类似的悲剧见多了,心便也坦然许多。再看杨夫人,即便是婚姻失败,也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官夫人,还轮不到她来同情,眼下她只想尽快拿到杨夫人的报酬。
自打离了宋家,她不是住脚店就是在报坊蹭住,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她得尽快凑笔钱,买进一处小宅才行。
宋朝云始终抿着唇,垂着眸,安安静静的听着杨夫人痛诉自己的丈夫,时不时点点头,以示理解。
杨夫人发泄完后终于颤抖着手,接过画卷,却不忍看,径直收进了袖筒。
“杨夫人不验下货吗?”宋朝云问。
杨夫人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宋朝云,道:“找你自是信你。”
宋朝云欢喜,将银子揣进袖筒里,道:“那就多谢杨夫人了。”
杨夫人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却替我办了这么件事,是该我谢你才对,往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来找我!”
宋朝云一听,便连忙讪笑道:“那太好了,还真有件事想请您帮帮我。”
“什么事?”
“能不能请您帮我向您名下脚店的掌柜打个招呼,让我继续住下去?”宋朝云继续讪笑着。
杨夫人疑惑:“你住在我家的脚店?”
宋朝云知晓杨夫人的疑惑,毕竟好人家的姑娘,谁不是住在自家闺房呢。
宋朝云尴尬的笑了两声,甚为不好意思道:“不怕您笑话,我和家里闹翻了,早搬出来自力更生了。”
杨夫人很快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又问道:“掌柜的为何不让你继续住?”
“说是没有哪个正经姑娘会长期出来住脚店......”
“这是什么话!这事我知道了,你且安心住着,房费我还要他给你便宜算。”杨夫人上了马车,宋朝云在后连连道谢,目送她远去。
宋朝云回到杨夫人的脚店时,自称落寞读书人的掌柜站在柜台后冷冷地扫了宋朝云一眼,离了柜台,支使个小二给她办理续住。宋朝云也不放心上,能住就行,笑呵呵的与店小二打着招呼。
下午杨夫人的丫鬟过来交代时,店小二是听到的,是以此刻也相当殷勤,迅速按照杨夫人的嘱咐给宋朝云算了房钱,又送了叠花生米到宋朝云房间。
宋朝云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拿着笔,将自己身上的银子,存在钱庄的钱一并算了遍,再加上母亲留给自己的嫁产,合在一起,也凑不出一套小宅。
“这梁京城的宅子怎么这么贵啊!”宋朝云哀嚎一声,扔了笔,四仰八叉的倒在床上躺尸,可片刻,她又一个挺腰跳了起来,坐回桌案后,提笔写明日的稿子。生活虽然艰难,但还是要倔强的与它纠缠下去。
第二日天清气朗,宋朝云起了个大早,找小二打了点水,胡乱洗漱下就去报坊画卯了。
报坊坐落在梁京城的东南角,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小报这行算是灰色产业,干的是得罪少数人取悦多数人的事,不宜高调。
小院的门不同于别家,只有一扇,看着很是窄小,此刻正敞开着。就这窄小的门上却还挂着个小门匾,匾上还雕着细细的花,看着精致,却什么题字都没有。门口边上立着一个日晷仪,阳光照下来,晷针的影子渐渐靠近辰时。
小院门内,坊主张九郎为了省钱,亲自站在那里,一手执笔,一手执册,一脸严肃的看着门外。
门外静悄悄,没有人影。
就在逼近辰时的时候,忽然一阵风过,一群人从四面八方出现,奔向那原本空无一人的门口,进去一个,张九郎就在册子上标记一下。
杨承本来是跑在张涂涂前面的,但张涂涂忽然在后面喊了句。
“杨承!那是不是你爹?”
杨承本能的惧怕,转角就躲到了边上的一棵大树后面,探着脖子偷看。
“哪里?哪里呢?”
街上哪有杨承爹的影子。
杨承再一回头,张涂涂已经快冲到门口了,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杨承拔腿追赶张涂涂。
张涂涂左脚已经跨进了门,正开心,可就在她右脚要跨进去的时候,杨承一把薅住了她的后衣领,硬生生像拎小鸡一样将她从门口又拎了出去。
就在此时,晷针指到了辰时。
里头的张九郎板着脸,合上册子,道:“好了,张涂涂杨承迟到,今日报坊的洒扫依旧归你二人!”
张九郎瞪了门外的张涂涂一眼,夹着册子进去了。
张涂涂挣开杨承,骂道:“杨承!你个小鳖孙,你害我迟到了,洒扫都归你,我是不会管的!”
杨承被她气笑了:“张涂涂,说话得凭良心的,到底是谁害谁,要不是你故意诓我,我早就进去画好卯了!今日我可是特意早起了半刻钟!”
张涂涂耍赖:“我不管!我再也不想洒扫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去你爹面前告状,说你天天在报坊斗鸡遛狗,无所事事,丝毫没长进!”
“你去告,但凡你能见到我爹的人,我喊你一声祖宗!”
此时宋朝云正咬着个烧饼走过来,随口搭了句:“你爹就这么难见?”
张涂涂喜:“还有一个迟到的!”
杨承道:“可不是,自从我爹决定把生意扩张到边境榷场,就日日不见他踪影了!”
宋朝云咬着饼慢悠悠走近,手里还拎着一个。
宋朝云很自然的将手中拎着的那个烧饼递给杨承,杨承接过,从腰间的荷包里倒出一把碎银和几个铜板,全部伸至宋朝云跟前。
宋朝云瞥了他一眼,拨开他掌心的那些碎银,拿走了两个铜板,道:“你爹再有钱也经不住你这样花呀!”
杨承笑:“他挣那么多钱,不就是给我花的嘛!”
张涂涂叉着腰冲宋朝云喊:“宋朝云,今日你和杨承最后到,报坊的洒扫就归你二人了!”
张涂涂又开心,又颇为神气的样子,看得宋朝云想笑。
宋朝云努力憋住笑:“哦,终于抓到一个能顶替你洒扫的人了,你很开心是不是?”
“那当然,这个人是你宋朝云我就更开心了!毕竟整个报坊我张涂涂最讨厌的就是你!”
宋朝云只好做一副惋惜状,叹道:“哎,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呀,是第一个进去画卯的,只不过时间还早,就又出来买个早饭。”
宋朝云咬一口饼,往报坊里走去,很快她又折了回来,饼已吃完,只剩下一张油纸了,她将油纸塞到张涂涂手里。
“我要是扔里面还得辛苦你去清理,不如直接给你了。不用谢!”
宋朝云冲张涂涂一笑,大步跨进报坊。
张涂涂气急败坏:“宋朝云!我跟你没完!”
杨承憋着笑,跟着宋朝云进了报坊,只剩张涂涂在原地抓着那油纸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