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7 章

    宁知越拥着薄被从榻上坐起,眼角最后一滴泪悄无声息滑过脸颊,没入衣襟了无痕迹。

    她大口喘息着,紧抓着被角不放,于满室的黑暗中看着豆粒大小的暖黄烛光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膨胀起来,填满整个屋子。

    下一刻,又一团光亮想着床榻靠近,将一道人影扭曲撑大,朝她扑来。

    一手素白纤细的手挑开床帐,芙蕖擎着灯盏小心翼翼探进半张脸,轻轻叫了声:“娘子?”

    宁知越整个人如受伤的小兽般蜷缩着,迟钝地抬头,眼中是失魂落魄般的迷惘,她怔怔地看着芙蕖,努力辨认着眼前人的真假。

    芙蕖心里漏了一拍,她知晓娘子这么多年的遭遇,与侯夫人一样十分挂念忧心,正见了她,这些日子来,从未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畏惧恐慌,可现在……

    她像一个降生不久,却历经风雨捶打已经奄奄一息的小猫崽,不言不语承受着所有的灾劫,连呐喊呼救都做不到了。

    芙蕖心中的怜爱被无限放大,她是受侯夫人的命来的,于她自己也有多年前未尽的一点主仆情分驱策着她,带着那个明媚活泼的宁五娘回家。

    但眼前这个人已不是她记忆中的宁五娘,也与这些日子里见到的宁五娘迥然有差,还是说……眼下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将烛台放下,挂起半幅床帐,挨着床沿坐下,抬手将要抚上宁知越的肩背,抚平她因梦魇骤生的恐惧。

    “娘子,别怕,你做噩梦了。”

    宁知越好像听到了,又好似还在迷雾之中转着,芙蕖的手甫一朝她伸来,她猛地扭转身躯,身体仍然蜷缩着,正面相对,眼中满是警惕。但也就是转眼间,她眼光扫过整个屋子,又像是认清了眼前的人,吐出一口气,松懈了紧绷着的身体,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是芙蕖啊。”

    芙蕖应了一声,再次抬手要擦她额上,宁知越将头往里偏了半寸,又问:“什么时辰了,虞郎君……可回来了?”

    芙蕖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又看了看宁知越,终是将手放下,轻声回应着:“快五更了,城门紧闭,暂且没有他们的消息。”

    顿了顿,又说:“贾家村后山林地广阔,那庄子里人多且杂,虞郎君要拿人,还得翻查证物,想是得费些功夫。天色尚早,娘子再歇歇,待城门开了,他们也该回来了。”

    也不知宁知越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人是重新躺倒回去,但神思飘远,仍如先前那般戒备着,再无一点回应。

    见她一直睁着眼,芙蕖心底一阵叹息,将那半幅床帐放下,起身往后退了半步却又定住。

    事出有因,仅是为了一个噩梦,娘子不会一直对人如此戒备提防,娘子这样神思恍惚是从送走了安秀之后开始的。

    **

    昨夜送走安秀后,宁知越没再出贾宅,也未再提起找陈小川与贾香薇。

    芙蕖见她神色间甚是疲惫,还有些茫然无措的悲哀,提着心试着问了一句:“娘子不去联系施娘子了吗?”

    宁知越抬眸睨了她一眼,挂出一个惨淡的笑来,“安大哥与三哥和阿绮姐姐一样,也是中外往来颇久,见识、人脉不逊于他们,我想既遇上了他,便先借他的人在城中问一问,若还是寻不到,他要回伊州,得现行过南漳县,届时见了三哥和阿绮姐姐,替我传话转请他们襄助。”

    若非亲眼盯着宁知越,看着她眼神涣散,神思飘忽,只听她言语尚且有条不紊,只怕真要信了这番话。

    但芙蕖没忘了先前那些个已经扎进血肉,刺目惊心的疑问,宁知越如此神色分明也是与她有同样的猜测,也分明是因此大受打击。

    从前许多人都说她比玄素稳重,可此时,她难以按捺住急躁的心绪,在宁知越身侧蹲下,仰头看清她的脸,一字一句问她:“娘子还觉得施娘子可信吗?若那胡商所言不虚,施娘子便是欺瞒了娘子,甚至娘子这些年来……陈家的事即便她未曾参与,她也未曾顾惜这些年与三郎与娘子你的情分,眼睁睁看着娘子遭受这些苦难。”

    见宁知越只是默然看着她,芙蕖又提议道:“正好三郎也来了汜州,他与施娘子相识这么多年,不会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咱们去问三郎,若是那胡商言语不实,也可早些解了心中猜忌,若是……”

    若是属实……

    她一直盯着宁知越的眼睛,却在此时从她眼中窥探出一句无声的询问:若是属实,要如何呢?

    证明了胡商的话不假,便是印证了施绮的罪过,那么三郎呢?

    他与施绮如此熟稔,也与胡商交情匪浅,即便从前未曾回过中原,难道不曾听到些许汜州的传闻吗?

    忽然间,芙蕖好像看懂了宁知越眼底的迷茫与挣扎,她早在安秀说出那些不经心的事实时想明白了一切,或许质疑过,愤恨过,也有无助与失望,但末了却还是只能平静的接受这个事实。

    这个念头在心上绕了一圈,芙蕖顿时觉得毛骨耸立,她捧起宁知越的手,语无伦次地宽慰她:“不可能的,这不可能,从小一众人中,三郎便最喜爱娘子,也最疼娘子,他不可能这么对你的。”

    这话不知是安慰宁知越,还是为了安抚她的惊惧,但她确凿是在宁知越沉默镇定的脸上看出她对此事已经下了定论。

    她想不出宁知越为何如此笃定,又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认定了事实,也接受了事实?

    不对,这很不对。

    她回忆着来汜州后对宁知越的全部见闻,又想起侯夫人曾对她说:敏敏经历诸多磨难,性情内敛敏感,虽则三郎说这两年已有好转,但这一次又骤闻噩耗,只怕心绪不定,更易胡思乱想,自责内疚。

    可事实呢,她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灵巧机敏一如当年,只除了一桩:她对所有人隐瞒了一些事,忽远忽近的与人都保持了一定距离,从世子与虞郎君那儿推敲,这些事似乎发生很久了。

    所以,在很早之前,她就已经发现了端倪吗?

    芙蕖试图从她沉着的神情中找出答案,却只看着她眼神空洞缥缈地望着厅外昏暗的某一处。

    怀疑一旦生起,便会如洪水一般肆无忌惮地冲撞着任何人。

    她想到,若非二郎找到娘子,娘子会避开京城,想到娘子引着世子往越州去,未到越州自己又偷溜走,显然是对侯夫人也生了疑。

    但这绝不可能。

    芙蕖极力解释:“娘子,夫人对此事毫不知情,若非夫人当初离了越州,这……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夫人后来知晓了你的消息,打发雷霆,更是与宁家断绝来往,夫人绝不会如此待你,咱们回越州去,将此事告知夫人,夫人若是知晓三郎真如此待你,定不会轻饶的。”

    “阿姐?”提起宁知清,宁知越眸中凝起星星点点的光芒,她回了神,看着芙蕖笑了笑,又像是在确认一样说:“我知道,阿姐对我最好,不可能骗我的。”

    芙蕖使劲点头:“待曹家父子伏法,咱们就会越州……”

    “不行。”宁知越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打断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还不能走,事情还没有了结,我……我得查清楚青予死因。”

    芙蕖偃息沉默下来。

    青予于宁知越的重要芙蕖是知道的,昨夜虞循带着羽墨离开后,宁知越便与宅子里的人打听过当年的事,但他们谁都不知道青予这个人。

    或许有人见过,但不认识,与不知道没什么两样。

    且宅子管事说,从前每日进出贾宅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九十,有些特别的客人不是他们这些人能轻易接触到的。庄子里的事,贾源很少让他们插手,最多是送点茶水点心。

    不过有一点他很肯定,若来贾宅里的人没送去庄子,这人应当是贾源客人,若是送去庄子了,那边不可能再送回来,而能让贾源和李开济亲自动手的,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所以,青予的死一定不简单,玄素的失踪也疑点重重。

    宁知越此言,她不便劝说,但既然要留在汜州,施绮不能不防。

    “娘子可有想好对策,眼下形势不明,还是将她关押起来审问一番为好,又或者找到三郎,见上一面,问问他为何如此……总之,在见到夫人之前,娘子不能一人忍受这等委屈。”

    宁知越沉吟了半晌,摇摇头,“她与曹荣父子定有过来往,只是一时半会无法确定他们交情有多深,而她隐瞒我这么久,哪怕我此前问过她,也丝毫没有透露消息,你觉得她是为了与曹荣父子撇清关系,还是另有目的?”

    “娘子是觉得施娘子是曹荣父子安排的后招?若真如此……岂不是从一开始,娘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控中?”芙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更觉得她此行格外危险。

    宁知越凝神闭眸,继续道:“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从我回到汜州揭开陈家的旧案开始,所有的事都太顺利,曹荣精心布局十数年,却因我的出现一夕击破,没有过多的挣扎,便互相反咬牵扯出对方……”

    “这……”似乎还真是这样,郭良、邓天锋、张绍金父子、杜昆父子,还有贾源,他们的死都与娘子无关,娘子甚至都没能做些什么,他们便各自生疑,自相残杀。

    “那娘子是想……”

    “眼下尤为关键,曹荣父子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不到生死关头,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不会现身,在此之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宁知越猛然睁开眼,默了一阵,缓和了面上的神情,朝着芙蕖叹息一声,道:“此事或许是我想岔了,但若是真的……三哥……或许也是被骗了,解释再多也不如让他亲眼看到才能彻底死心。我想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日你就当没有见过安大哥,也什么都没听到,不管对谁都不要再提起。”

    芙蕖犹疑起来,“世子和虞郎君也要瞒着吗?”

    宁知越郑重地点头,“姚琡性子跳脱,藏不住事,知道这些恐怕就瞒不住了,虞郎君……他很好,但不宜与平南王府交往过密,否则会引起皇帝的猜忌。”

    芙蕖想想也是,便没再多言,应下了。

    再然后,宁知越便掩不住的疲惫与无力,声称乏了,要歇一歇。

    贾宅里客房颇多,为着听清前院动静,她挑了间挨着前院的小院里歇下。

    芙蕖不敢离得太远,就在屋子外间小榻上凑合着,但这一晚她是怎么也睡不着,之后一直在回想安秀的话,宁知越当时的神情和疑问,总觉得自己哪里疏漏了,但又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可现在……她好像有点头绪了。

    小娘子的猜忌不会是空穴来风,那便只能是在她回到中原之前已然知晓了某些事,使得她避开宁家与平南王府。

    从她昨夜与安秀谈话时的神情看来,她是昨日才知晓施绮的隐瞒,也就是说,小娘子此前发现的端倪并非是施绮与三郎隐瞒早与陈家有过来往,而是另一件事,一件让她对所有人产生猜忌与回避的事。

    芙蕖怔怔地站在宁知越的床榻前,看着帐子中隆起的一团,宁知越闭着眼侧身蜷缩在薄被中,半张脸也被遮得严严实实,呼吸缓慢而幽微。

    像是等了许久,没听到芙蕖离开的脚步声,她沉闷发颤的嗓音从薄被下传来:“芙蕖,将灯都灭了吧。”

    芙蕖原地站了片刻,抿了抿唇,放轻声音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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