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一场

    艳阳斜照,绿荫垂柳,小篮儿摇摇晃晃,宁知越依稀觉出自己是在做梦,一个恍神的功夫,她又撇开这个念头,全然陷入这个梦里去。

    她看见阿娘了,像小时候还在越州宁家住着,不止有阿娘,还有阿爷,阿姐,二哥、三哥、四哥、青予、玄素、芙蕖、姚琡、姚珂,甚至虞循也来了。

    那时的阿娘产后身子孱弱,时常静卧调养,就躺在藤椅里,一手扶着摇篮轻轻地晃着。

    阿姐打理完家中琐事,就会来将她从摇篮里抱起,给她摇拨浪鼓,唱歌谣,扶着她走路,抱着她去池塘看鱼。

    二哥自上书塾后便一直书不离手,也总喜欢在边上念些拗口难懂的书,阿娘听得直犯困,阿姐也不耐烦,把脸一垮,斜眼睨着他,口中嫌怨:成日里板着张脸念这些诘屈聱牙的章句,哪有点少年人的意气。

    这时,池塘中央泛起层层波澜,水波摇晃的剧烈,掀动水面的莲叶随之起伏,湖底的游鱼四窜来来。

    突然,“哗”的一声,波澜中间钻出一个水淋淋的人来,她吓得搂紧阿姐的脖子,贴着阿姐的脸,睁大眼睛看着水中央的人抱着一条红白接染的大鲤鱼。

    是三哥,他身上仅着一件单衫,紧紧贴在身上,水哒哒地从头往下滴落,双手死死抱着那条大鲤鱼,正往岸边来。

    那鱼身有三哥双手环抱那么粗,从头到尾横在三哥怀里,就和三哥寻常抱着她一个样。

    她来了兴儿,扑腾着身子,张着两只圆短的手在空中一张一握的抓着,三哥了然她的意图,将鱼递到她跟前。

    手指将将触及清凉湿滑的鳞片,那鱼身忽然极力扭动,尾巴大幅摆动,咸腥的水花四溅开,砸得她睁不眼,一拱头又扎进阿姐的脖颈间。

    阿姐给她擦着脸,她看着阿姐横眉竖眼地朝撇去一个眼刀,不及开口,三哥已又潜入水下,阿姐无奈地看向她,她只咯咯地笑着。

    阿姐捏捏她肉乎乎的小脸,也弯了唇问:你傻笑什么?

    她也想着,我笑什么呢?

    这事没想明白,二哥已将三哥抓了回来,仍是那张肃正的脸,低斥着三哥整日爬树掏鸟蛋,下水摸鱼蛙,没个规矩正形,又问他功课进展如何,说着就要将人撵去书房校验。

    阿姐默然看着,不理睬三哥哀怨委屈的眼神求助,三哥便来给她使眼色。

    她眨巴着眼看了看三哥,又看看阿姐,犹豫了片刻,往阿姐脸上贴了贴,又“吧唧”一下亲了一口,从阿姐怀里挣脱下来,扒着二哥的腿,扯着二哥的衣摆,口齿不清却又黏乎地嚷着:抱……二哥……猴……看猴……要……要……糖……

    二哥熟练地抱起她,对她说的话颇显犹豫:敏敏乖,外头吵,咱们就在家里玩,好不好,二哥让人给你买了糖,咱们去书房看你三哥、四哥,还有小世子背书?

    小柿子……她咂巴咂巴嘴:吃……柿子……敏敏吃……

    二哥擦去她嘴角流出的哈喇子,轻言哄她安静下来,正跟她解释是世子不是柿子,三哥在边上起哄了,笑嘻嘻地朝她说:敏敏想吃柿子,三哥去给你买,好不好……

    大暑天里,哪来的柿子。二哥凝眸瞪过去,三哥罔若未见,只逗着她,掐掐她的脸,捏捏她的小肉手,拔腿就要跑。

    她奋力点着脑袋,拍着短小的手,二哥险些抱她不住,却也不忘叫住就要逃走的三哥,为难地看向阿姐。

    终于阿姐叹着气发了话,让二哥带着她,还有三哥、四哥、姚琡、姚珂一起去市集上瞧热闹去。

    去的路上,二哥一直抱着她,姚珂见了不肯走,也要二哥抱,二哥无奈就要将她放下来,她不肯,姚珂就站在原地哭,二哥要三哥抱姚珂,三哥早跑得不见人了,边上只有四哥和姚琡,只能由他们抱。

    四哥和姚琡也就比她和姚珂长了三岁,身量上也只高出一个头,两人才从被人抱的行列放下地走不到三年,还不知如何抱人。

    两人照着二哥抱她的样子对着姚珂比划了好一阵,也轮流试了好一阵,不是勒着姚珂的腋下将她拖着走,就是抱腿时忘了拦腰,险些使得姚珂腰身后仰,差点头着地摔下来。

    姚珂自己也吓得哇哇大哭,口里叫嚷着只要二哥,将那二人推得远远的。

    她也不肯,哼哼唧唧抱着二哥的脖子死不撒手,姚珂就在下面抓她的脚。

    一个吵一个闹,二哥被她们俩闹得焦头烂额,只得指派四哥和姚琡将三哥找回来,又一边温声与她商量,一会让三哥抱,她嘟着嘴,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就蹬着脚,生怕姚珂抓着她的脚咬一口。

    这样的局面一直僵持到三哥回来,二哥将她交给三哥,姚珂见了,要转而追着三哥,要三哥抱。

    三哥看她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抱着她就往人群里跑,一边跑还不忘瞧着街边的小玩意,风车、竹马、草编的花鸟鱼虫、小娘子戴的头花、胭脂,随手一抓往她怀里塞,她抱着一堆东西,看着身后追来的人,乐得合不拢嘴。

    跑得久了,三哥觉得累了,将她放下地来牵着她走。

    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她身量还不及三哥腰身,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时而望着三哥,看他在人群中不停张望着什么,或者低头摆弄手里的风车,有时举着手在空中一摆一摆的,有时放在嘴边吹一吹,吹着吹着她就松开了三哥的手,等察觉到,四下里已不见三哥踪影。

    四哥和姚琡追了上来,问她三哥去了何处,她懵懵懂懂摇头说不知道,他们也钻入人群中跑得没影。

    她看着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心里生出一种不安,也循着四哥和姚琡离开的方向往人群中跟去,跑着跑着,她看见人群中有两匹又高又大的骆驼,两匹骆驼上都骑了人,一男一女,正好三哥和阿绮姐姐。

    三哥骑着骆驼,神采飞扬得笑看着阿绮姐姐,阿绮姐姐也在另一匹骆驼上回看着他,两人并驾齐驱地一同往西边去。

    她看得着急,昂着头扒开左右行人追赶上去,口中也不住的叫唤着,可无论怎么大声喊,他们都没有回头,就这么越走越远。

    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家,一进门就哭着喊阿姐,阿姐一见她哭了就蹲下身将她揽进怀里问怎么了,她跟阿姐告状,说三哥把她丢下了,阿姐只是笑着亲亲她,摸摸她的头,说她又说小孩子玩笑话。

    她瘪着嘴,垮着小脸,张手要将阿姐脸上的笑意压下来,却惹得阿姐愈发笑个不停。

    她更恼了,气哄哄地从阿姐怀里挣扎着出来,往阿娘院子里跑。

    阿娘在睡觉,她吸着鼻子到阿娘床榻边上,小声叫着阿娘,又伸出手去戳阿娘的脸,阿娘醒了,但眉目间疲倦难掩,将她搂在怀里,问她为什么哭,她又将三哥丢下她跟人走了的事告诉阿娘,阿娘也同阿姐一样呵呵地低声笑起来。

    她心中恼意更甚,急得在榻边直拿脚乱蹬着。

    这时阿爷从外面叫她,她听见声音,朝阿娘哼了一声,爬下床去,朝着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扑过去。

    阿爷一下把她举过头顶掂了掂她的体重,直说她又长胖长高了不少,经阿爷这么一打岔,她都忘了跟阿爷告状,等阿爷问起她为什么哭了,她才重新记起并连同阿姐和阿娘对她的笑话也一并跟阿爷说了,哪知阿爷也与她们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她才消减的恼意又翻涌起来,从阿爷怀里挣脱,想了很久,决定去找二哥,二哥一向赏罚分明,知道三哥把她弄丢了,一定会责罚三哥的。

    她蹬蹬蹬跑去二哥常待的书房,二哥果然在,但她还听到了大伯声音。

    她不常见到大伯,但大伯的样子她一直记得,长胡子,深眼窝,不苟言笑,每每见了她就瞪着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看得她心里慌慌的。

    她突然有些害怕看到那双眼睛,就躲在门边静悄悄地等着,不知等了多久,二哥终于出来了。

    二哥见她到书房来,面上微讶,又有些许欣慰地蹲下身,问她怎么来了。

    她将三哥丢下她与人骑着骆驼走了的事又讲了一遍,二哥果然与阿姐、爷娘不一样,他没有笑话她,只是看了她良久,便牵着她往外走去。

    她不知道二哥要带她去哪,但二哥此刻的脸上也很严肃,和大伯一样,她忽然有些害怕,想抽回手,偷偷溜了。

    二哥蹲下身,抓着她的胳膊,将她定在原地,指着园子里假山石上躺着晒太阳的三哥,板着一张脸对她说:三郎不是在那,敏敏,谁教你说谎的。

    她瘪着嘴,一股酸意从心头升起只涌上鼻腔,倔强地申辩自己没有说谎。

    二哥见她说谎还不肯承认,不知从何处寻来戒尺抓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打起来。

    她“哇”的哭出声来,叫嚷着要去找阿姐,二哥拉着她不放,又说:阿姐走了,谁也帮不了你。

    阿姐走了……

    像是脑袋被重击了一下,她在恍惚间好似想起了什么,看看二哥巾帽素袍已是弱冠之年,看看自己圆短的手指渐渐抽长,心底已经有一个确凿的念头在那——她六岁了,阿姐确要去北地了。

    但她仍有些不信,三哥不是还在吗,阿姐怎么会走呢?

    她朝着对面假山石上的三哥大喊救命,三哥支起身朝她看来,目光悠然恬淡,与他在街上一眼扫过的那些行人并无二致。

    她的嚎叫声响彻整个园子,但除了他们三人,并没能将其他人引来。

    二哥的责罚还在继续,手心已经印着一道条形的通红的痕记,疼痛也随着红印一道道加深,她只能继续叫唤三哥,试图能将他唤醒。

    终于,在她一声声凄厉的哭叫声中,三哥动了。他从假山石上跳下来,迈着悠闲的步子缓缓走来,叫过二哥,不知与二哥说了什么,二哥看着她深叹一口气,将她交给了三哥便离开了。

    她满腹委屈的仰头看着三哥,目光哀怨,语调尖利的问他为什么把她丢下,又为什么没有在二哥动手打她前站出来帮她。

    三哥默然看了她许久,没有回答,反而问她:那你呢,为什么说谎了?

    三哥面色肃然,语调沉缓而严厉,有片刻她觉得眼前人还是二哥,心里吓得一颤一颤的。

    但三哥冰冷的诘问让她回过神,缓了一会回过劲来,不服气地大声喊道:我没有说谎,明明是你的错,是你丢下我的,我追了你好远,还一直叫你,你头都不回就走了,就是你的错。

    说完这些话,她就转身跑开,她要去找阿姐,找阿娘、还有阿爷,可是她找遍了阿姐曾经待过的地方,都没有阿姐的影子,阿姐真的走了……

    熟悉的记忆从她脑中划过,熟悉的恐惧也在向她涌来。

    她又匆匆赶回阿娘的院子,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阿爷的怒斥声。

    庭院里跪着两个人,是玄素和芙蕖,阿爷正举着一把熟悉的戒尺抽打她们的手心。她握着还被打过有余痛的手心,去求阿爷,阿爷怒视着她,埋怨、憎恨、还有厌恶,让她觉得越来越熟悉。

    她没敢往屋里去,就地跪下抱着玄素和芙蕖,替她们挡下阿爷的戒尺,高声朝屋里唤着阿娘。

    一息,两息,三息,内屋门边走出一个人来,她定眼看去,确是阿娘,正要起身飞扑过去,却听身后阿爷一声高喝:混帐东西,还敢提你阿娘,你阿娘就是被你气死的。

    不是的。她咬着唇,指着内屋门廊下站着的阿娘,向阿爷申辩:不是的,阿娘还在,她就在那儿……

    说话的间隙,不经意间她瞥眼顺着自己手指向的方向看去,门廊下阿娘的面容在她的注视下像烟尘一样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青予的模样。

    她震惊地定在原地,熟悉的记忆正在朝她奔涌而来,来不及悲痛阿娘的离去,她只求青予不要消失的那么快。

    可事与愿违,她踉跄着步子扑到青予身边,想说的话有很多,想问的事也很多,到了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问不出。

    渐渐地,她看着青予注视着她的目光从怜爱转而变得失望,终于长叹一口气,埋怨道:你不该说谎的。

    语罢,她错步走下台阶,与玄素、芙蕖站在一处等着阿爷示下。

    阿爷冷眼看过来,哼了一声,将手中戒尺往地上一掷,将三人赶出院子去,自己也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院门去。

    这一刻,仿佛是有人将她的脏腑挖空,又填了一块巨石,她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脉搏,却又觉得心口闷堵,步履沉重得像是与地面融为一体,及至艰难追至院门外,浓厚的迷雾将她层层围住,叫她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吞噬,而她也渐渐想起了过去近十八年的种种。

    她什么都没有了……

    但她还没有清醒,她在迷雾里四处游荡,像只孤魂野鬼,谁也看不见,谁也找不到……

    不,也还是有个人的。

    她看见虞循了,就那么站定在层层叠叠的雾气后,从缈茫的雾气中远远望着她。

    她抬脚迈了一步,又定在原地,不敢上前,也不敢去确定,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等着什么似的。

    良久,虞循动了,他步履稳健地朝前走了几步。

    与她猜想的一样,他沉着一张脸,眸中只有审视、质疑:你说谎了。

    她想说:我没有,是三哥背弃了我,从头到尾被欺骗、被利用的人都是我。也想问:是,我说谎了,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为何现在还来质问?

    但她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还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他。

    似乎是猜出她心中所想,虞循不依不饶,动了动唇,又重复了一遍:你还在说谎……

    话音落下,他顿了顿,再张口时,面目还是原来的面目,嗓音中却似混杂……不,那不是虞循的声音,是两道混杂交替着的男声,轻笑着、恐吓着、逼压着:你是谁,为何而来,又是谁指使你来的……我都知道。

    这两道声音她都很熟悉,是曹襄和冯昭,却顶着虞循的脸……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人,不动声色往后退缓缓退去,他森森地笑起来,朝着她步步逼近。

    一退一进,双方僵持之中,她始终一眼不错地紧盯着对面的人,可不知是不是她盯得太入神,眼神出现了错乱,对面那个与虞循模样一般的男子在与她的僵持中突然一前一后分割出两个人来。

    一个留在原地,是她最初见到的虞循的模样,一个紧逼上前,面容不时跳换,一会是冯昭,一会是曹襄,手中陡然亮出一把匕首,抬手朝着她挥来。

    她转身想跑,双腿却如灌铅般沉重得寸步难行,她以手横挡,亦觉得对面犹如巨石倾压难以顶住。

    她沉下一口气,连声向虞循呼喊求助,他仍是如迷雾中初见时那般审视着她,对她的呼救无动于衷,甚至看着把柄寒光四射的匕首抵上她脖颈时,似乎确定了她”必死无疑”,终于转身也迈入浓雾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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