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如雪

    庄卿在同玉瑾筹备婚礼的过程当中倒是一直在往柳寒衣的洞府跑。

    头上戴什么钗环——“师尊你帮我选选。”

    嫁衣上绣什么花——“师尊你帮我挑挑。”

    鞋上镶什么宝珠——“师尊你帮我瞅瞅。”

    总之,什么都要问柳寒衣。

    柳寒星不由感叹到,“你这不是当师父,你这是当娘啊。”

    然而柳寒衣只是尽自己所能一一答复庄卿的话。

    “头上戴这只蝶钗好。”

    “嫁衣上绣桃花吧。”

    “鞋上用这颗东珠吧。”

    庄卿睁大眼看着柳寒衣手里两颗鸽蛋大的东珠,“师尊,大手笔啊!”

    “反正存在库房里也没什么用,你是我唯一的徒弟,这些自然都是你的。”

    柳寒星伸出大拇指,“真就像娘嫁女儿了。”

    柳寒衣淡淡地扫了眼柳寒星,“我是她师尊,我是她唯一的长辈,自然该为她做这些。”

    柳寒星腹语,“柳寒衣你快别撒谎了。你那是想做她长辈吗,你其实是想……”

    “你在嘀咕什么?”

    “哦,我说今天天气真好,三日后阿卿出嫁之日定然艳阳高照。”

    柳寒衣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默默不说话。

    然而待到婚礼的前夕,三月以来,柳寒衣第一次出了府门,而是来到天一宗后山的一棵桃花树下。

    七月的桃花树郁郁葱葱,树下立了一块无字木牌,柳寒衣在木牌前洒上了半壶桃花酿。

    “阿喜。”他轻声唤道。

    寂寥夜色中,漫天星子也沉默,山间唯余残破风声和喑哑蝉鸣。

    “阿喜是谁?”然而突然出现的一道清甜女声,教柳寒衣从怔忡间回神。

    柳寒衣回头,却是一愣。

    是庄卿,但并不是往日的庄卿。

    今夜的庄卿提前换上了一身火红的嫁衣。

    嫁衣如火,宽长的袖摆在烈烈风中翻卷如云,似要燃烧起来一般,满头青丝随风飘摇,并未戴上钗环。

    庄卿的容颜在夜色里模糊,那张熟悉的桃花面,让人看到经年前的那人。

    “阿喜便是师尊这么多年一直等着的人,是吗?”

    柳寒衣转回身,“阿卿你该回去了,明天你还得成婚。”

    “师尊难道到现在还不懂得阿卿的心吗?”

    “阿卿,你明日得成婚了。”柳寒衣的声音蓦地加重。

    “师尊,”庄卿走到柳寒衣身边,“阿卿不想成婚,阿卿只想陪着师尊,陪在师尊身边一辈子。”

    “阿卿,你糊涂了。”柳寒衣闭目。

    “我没有糊涂,我现在很清醒。阿卿是个孤儿,自幼流浪,从小到大的幸运的事就是被师尊捡回来,带回天一宗,能陪在师尊身边……师尊是阿卿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阿卿见到师尊的第一眼起便就想,若是能一直守在师尊身边,那也很好……”

    “因为,师尊是阿卿梦里的那个人。”

    柳寒衣忽然睁开眼震惊地看向庄卿。

    身侧庄卿的桃花美目里含着星星点点泪花,他终于恍然,她真的长大了。

    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原来她们果真长得一模一样。

    ***

    庄卿从记事起,便一直在重复同一个梦。

    梦里有个看不清面目的人,那个人待她很好。

    他是那个会给她买糖葫芦的人,那个会给她亲手喂绿豆糕的人……

    他是那个在危机时刻会保护她的人,是那个会把手中桃木剑给她,告诉她他永远不会伤害她的人……

    直到五岁那年,暴雪,饥荒,他们在冰天雪地,在饥寒交迫中相逢。

    他一身白衣如雪,青丝如墨,眉眼好看得似天上的皎皎明月。

    “明月”对她笑,“明月”伸出手抱起她。

    “阿卿,你是叫做阿卿是吧,我带你回家。”

    梦里那个人的模样终于被她看清。

    十三年相伴,相思入骨。

    然而她知道,天道伦常,他们必不可能在一起。

    但是她不需要能在一起,只要能时时看到他就好。

    只要……他知道,她喜欢他。

    “师尊,如果我说我就是阿喜呢?”

    “师尊……可会相信?”

    柳寒衣看着她不说话。

    庄卿一颗扑扑乱跳的心渐渐落回胸腔,她凄然笑起。

    “师尊,那玉瑾不过是我的挚友罢了,他只是陪我来一起回天一宗游玩……”

    “回来之前,我叫他假扮我的新郎,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试探师尊……”

    “师尊……不会真的怪我吧?”

    “可是,即便是如此,师尊也从未松过口,透露半点心思……”

    “如今,我终于相信,师尊心里当真是半分也没有阿卿的……”

    “师尊心里只有阿喜,哪怕……我就是阿喜。”

    “师尊,既然如此,阿卿也终于死心了。”

    “明日大婚我会取消,但是虽然眼下不是阿瑾,日后未必不会有旁人。”

    “师尊永远会是我的师尊,但是也只是师尊了。”

    “明日之后,阿卿打算下山去,见见这世间大好河山,山川锦绣,归期会有,来日不定。”

    “师尊,明日一别,望您珍重。”

    庄卿离开这山坡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她迷了眼。

    她觉察到一丝不对劲,明明不打算再回头的,却还是回了头,然后便看到柳寒衣雪白的衣襟上如泼墨般洇染了一大滩血。

    柳寒衣面色苍白如纸,俊秀的眉眼上似凝结出了冰霜。

    庄卿连忙赶回去搀扶起摇摇欲坠的柳寒衣,探了探他的脉搏,却发现原来柳寒衣早已大限将至,此时仅仅残余最后一缕气息。

    原来一月前便已是师尊的死期,但是师尊为了她,耗尽毕生修为,又再撑了一月。

    原来师尊当年替她逆天改命并非毫无代价,代价便是他只剩下十八年寿命。

    原来,原来他本可长命百岁,原来他可以得道飞升,原来为了她,他这些年一直在苟延残喘。

    原来他拿他自己的命填了她的命。

    原来如此。

    “阿喜,”柳寒衣轻声唤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只是我不能。”

    他从未忘记,他从未放下,他从未舍得。

    漫天流霜,满目流萤,飞星残屑。

    倏忽湮灭。

    ***

    妖界西荒,朝颜花节。

    西荒的朝颜花节,是西荒十年一度的大盛会。

    西荒好朝颜花,几乎家家都种朝颜花,传闻西荒第一位妖君便是位朝颜花妖。

    花草精木修炼不易,修成妖君更是闻所未闻,这大荒内的第一位花草妖君登位之时便遭受了诸多质疑,然而后来朝颜妖君舍己为大家的风采彻底折服了一整个西荒,西荒至今流传这位妖精的舍生忘死,舍己为人的美谈。

    或是为了纪念这一位妖君,便在她仙去之后西荒开始每十年举办一次朝颜花节。

    在朝颜花节上,除了西荒家家户户都会摆出自己精心培育的朝颜花——彼时整个西荒就是朝颜花的海洋,而且男女老少们还会将朝颜花戴在自己的头上出行游玩,至于类似游行集会社戏等的自是不会少。

    此时,在满街流动的花海中,一位头戴一朵绿萼雪蕊的朝颜花的小女妖吸引到了最多的目光。

    小女妖上半身穿了件淡绿的外衫,搭配乳白色的褙子,下半身一条鹅黄色的大摆纱裙,长裙坠地,行动间其上镶嵌的碎母贝流光溢彩。

    一头清黑柔亮的长发绾了发髻,其上插着那朵白色的朝颜花,绿萼包裹下的朝颜花犹且带着露珠,在风中摇曳多姿,楚楚可怜。

    白腻腮边涂抹着淡淡的胭脂,原本就宛若枝头杏花的清艳长相更添秀丽娇美,细细描摹的拉长的浅红色眼尾更是竟有几分妩媚风流。

    一双墨茶色的瞳仁清透莹亮,在日色下灼灼生光,看人时却又透露出一丝狡黠。

    “主人,你今日打扮得可太美了,流霜都看呆了去……”

    花轻扬了扬脖,在原地转了个圈。

    宛若迎春花的裙摆在风中荡漾,漾开又落下,像无声开合的花苞在空中绽放又凋谢。

    花轻抿紧嘴,尽力压下唇边的喜色,傲娇道,“真的好看吗?”

    “真的好看!主人今日定然能觅得好郎君,将自己嫁出去,一雪前耻!”

    “要不然,您又得被那群骚狐狸嘲笑您十年了……”

    花轻:……

    能不能有事没事别老提那群骚狐狸!

    “前面的!快让开!”

    “诶,就你!快让开!”

    大街上,低空掠过一辆拉满了墨石的货车,那辆马车显然早已失控,直直地朝着人群袭来。

    “快让开!我刹不住了!”

    流霜正欲一把拽回她那痴呆的主人,然而却另有一人先一步将主人揽入怀中。

    花轻抬头,和一双清透的桃花眼四目相视。

    那眼里映照着漫天的朝颜花海,可那漫天缭乱的花海也不及他的双眸明亮。

    “冒犯了。在下只是一时救人心切。”

    那白衣的如玉小郎君救回她,便立刻将她放开,似乎多拥抱一刻都是对她的不尊敬。

    方才身上残余的温热的草药香似乎还在鼻尖,花轻抬头看着面前那似玉琢的小郎君。

    白衣如月,濯濯似冰雪塑成,好似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人。

    花轻对着他轻轻一笑,随即一把抓过身边花痴的流霜,将她化回一柄清冽如雪的长剑,提剑追向那辆马车。

    “小仙君,大恩不言谢,有缘再见……”

    “本姑娘也一时救人心切,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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