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宋经诚察觉了楼上的视线,抬头看过来,身边的艺术家僵了一瞬,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春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回过头来,宋经诚已不在原处。

    “我看你已经认识了这展览的主人。”宋经诚笑着,沿楼梯走上来,他说话的声音比平常大些,也许是要掩饰什么。

    “他没说什么。”春晓说。

    宋经诚无奈地笑笑,指责道:“你这是故意要让我好奇。”

    不是的,宋经诚,是你自己身上有太多秘密,怕被别人发现。春晓想着,只问:“你要找他打个招呼吗?”

    “不用,你看到他的态度了,”宋经诚苦笑,“我上赶着来这里都已经算是冒犯。”

    春晓终于忍不住了:“是吗?那你的请柬是哪来的?”

    宋经诚说:“他每个展览都会寄送,但我从没来看过。”

    “那你就不要怪人家态度不好,经诚,他尽力了。”

    春晓教训的语气太重,宋经诚一愣,勉强笑道:“我也尽力了,我来了。”

    “我知道。我是想告诉你,不是真心的话不要轻易说出口,话语有话语的力量,说多了自己也会相信,更不用说旁人。”春晓说。

    “春晓。”宋经诚略有些警告的语气。他三十几岁了,除了长辈不会有人还如此教训他。

    “如何?我这张脸的福利用光了?”春晓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调侃道。

    你此刻与胜男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宋经诚看着她,突然又笑了:“不会,永远用不光的。”

    春晓也笑,心上的不舒服却又多一层。宋经诚是故意的,她还是头一次从他身上体会到这种恶意,可她也不能怪他,因为分明是自己逼出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要彼此折磨?不能好好的说话吗?她决定放自己一马,也放宋经诚一马。

    午饭于是吃得愉快了些,两人尽挑些不要紧的共同话题来讲,反正文学艺术哲学历史,无论如何争执都不至于撕破脸,何况两人的品味还真的有些近似,甚至可以算是相谈尽欢了。下午宋经诚还有事,照例先送春晓回家,春晓又顶着保安的打量进门,自觉毫无愧疚之处,于是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蔡姐,周律师也回来了。”保安毫无必要地通报了这样一个消息。

    “哦。”春晓想了想,问:“他经常来这边吗?”

    “什么?”门卫有些不解,“他前一阵出差,不出差不是都在这儿住吗?哎刘姨!”

    春晓看见是前些日子来给自己做过饭的阿姨,于是也礼貌地打招呼。保安有些多嘴地说:“我们正说周律呢,刘姨,这次周律出了好长时间的差。”

    刘姨上下打量了一下春晓,才说:“这胳膊这就好了?”

    刘姨不喜欢她,春晓那两天即便昏昏沉沉的也感觉到了,现在又重温了一遍,于是不再接话。

    “周律最近不出差了吧,他又去什么好地方啦?”保安毫无察觉,问刘姨道。

    春晓觉得自己再站下去未免太不知趣了,于是点点头,自己先往电梯间走了。周昀枫也许是常住在这里的,这个可能性令她有些意外。因为思索着这个,她忘了按电梯按钮,发现的时候连忙按下又按错向下键后才补按了向上。电梯门过一会儿开了,因为熄灭的是向下键,春晓没往里走,也没有抬头,里面的人却发现了她。

    周昀枫没有出声,任电梯门默默合拢了。春晓看起来不太开心,好像有心事,她穿的是最普通的衣服,脸上没有化妆,身上没有一件首饰,连一只手袋都没拎。周昀枫知道宋经诚约春晓出去了,只是没想到春晓会这样赴约,而且会这样早早地回来。宋经诚是如何追求春晓的?他从来没有细想过,然而之前总觉得定然是用尽手段,夸张至极,现在看来却未必。

    他记得自己和宋经诚的渐行渐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准确地说他们一直都不是一路人,可是之前有兰胜男,总不断还有联系,后来她走了,他们陷入漫长的沉默,彼此间无话可说,连安慰的话也凑不成像样的交谈,见了面也只是互相拍拍对方的肩膀。

    只有时间能够让伤痛褪色,周昀枫是这样以为的,宋经诚需要时间。后来却听说他也回国了,乖乖回宋氏当他的二世祖了。不对,不乖,传闻中他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百无禁忌,是彻头彻尾的浪荡子。

    周昀枫知道他一直在追求理想和继承家业之间苦苦挣扎,读艺术学院的时候还要读经济管理。他终于放弃了理想,是因为现实太残酷,周昀枫是同情的。这残酷的现实中当然也包括兰胜男的去世,说不定那还是压垮他的主要原因。周昀枫惦记着他,传闻听得多了,终于下定决心想要找他聊聊,于是主动约他见面。宋经诚满口答应,告诉了一个地址,是个私人会所。

    周昀枫被人领进屋的时候里面已经乌烟瘴气了,至少十个人在昏暗又闪烁的灯光下群魔乱舞。宋经诚上来拥抱他,身上是烟酒香水脂粉和不知什么的混合气味,然后热情地向房间里的人一一介绍,老练的纨绔子弟相,跟从前判若两人。

    周昀枫至少早就认识这群人中的两三个,都是他看不上的货色,可现在显然都跟宋经诚是莫逆之交了。酒色财气最容易让人交朋友,酒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美人随即也进来了,先搔首弄姿地站成一排让人选,周昀枫不选,宋经诚就钦点了两个,还跟他解释说都是朋友,绝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货色。他自己当然有相熟的了,这屋里本来就有若干女的,又来的几个挤不上他身前,于是开始争奇斗艳地表演节目。

    “经诚,”周昀枫截住美女往他嘴里灌的洋酒,“少喝点!”

    劝酒的人当然不高兴,然而宋经诚帮着周昀枫,斥开旁的男男女女,笑着对他道:“我有数,只是喝着玩。”

    周昀枫想跟他说几句正事,劝他振作,不要自甘堕落,可是房间里太吵了,喊了几句就觉得不耐烦,宋经诚立马挥手让他们小点声。旁边的女人见宋经诚给周昀枫面子,不免再打起精神应付,虽然刚才被拒绝得太没面子几乎都有点恼了,然而第二波攻势仍不见效,甚至被疾言厉色地呵斥。

    “行啦,你们去玩儿,昀枫不喜欢这套。”宋经诚依然不恼,笑嘻嘻地说,“咱们兄弟这么久没见,是得好好说说话的,来,坐那边去。”

    房间原来挺大的,他们能好好说话,除了宋经诚身上一直缠着两个女的。周昀枫觉得他也算让步许多了,尽量就装作没看见,只把该说的话说了。宋经诚油盐不进,态度极好的应着,几乎跟以前一样,偶尔一声惊笑,是女伴把舌头伸进他耳朵里去了。

    周昀枫再也挂不住脸。宋经诚面朝着他,可是宋经诚的身后是一片酒池肉林,有人在拼酒摇骰,有人在贴身热舞,有人在亲亲我我,有人在吞云吐雾。周昀枫忽然醒悟过来他在宋经诚身上闻到的奇怪味道中还掺杂着什么,是留学生尤其是艺术生中不少见的□□。宋经诚以前没用过,至少兰胜男走之前他没用过。

    “昀枫,人生苦短,”宋经诚的手不规矩地探在女伴怀中,“我想开了。你什么时候也想开了,随时来找我玩。”

    如此种种,终于几乎完全不联系了。他和宋经诚的友谊本也是因兰胜男才茂盛,那么随着她的离开而枯萎也顺利成章,现在又奇迹般地复苏了起来,也只是因为春晓。春晓是一剂猛药,是让两个人不时念及旧情的由头,是纽带,她还是……

    毕竟已经六七年了,周昀枫知道宋经诚早已不再像以前那样荒唐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他疗伤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外人甚至难以评价好坏。周昀枫年轻时眼高于顶,骄傲得很,许多事看见都觉得脏了眼睛,不可能跟那时的宋经诚维系友谊。但他现在早已经成熟了,知道水至清则无鱼,更知道生活让人口不应心、行不应心都太常见了。宋经诚如此成功,早已令人刮目相看,可即便是现在的宋经诚,仍然配不上春晓。是的,周昀枫知道,宋经诚不过是红尘俗世中随波逐流的庸人,而春晓,春晓有本心,于任何世界中都能镇定固守、泰然自若。

    那自己又为何担心呢?周昀枫想不通,为何越来越担心?因为春晓刚才那一蹙眉吗?他担心她守不住本心,担心她也会变成俯仰可见的随遇而安的人吗?电梯已经停在了地下二层,电梯门开开又关上了。周昀枫没动。如果下次电梯门再打开她还在,那我就多这个嘴,哪怕是她不高兴也罢。他想着,电梯门就又打开了,但这不是好事,因为还没来得及上升。

    “哎?你站这儿发什么呆?还不赶紧的,你当那几个老家伙好对付,迟到了又要说你不尊重!”肖博火急火燎地拽着他出了电梯。

    “春晓……”周昀枫不小心说出了声。

    “春晓春晓你就知道春晓!你顾顾你自己吧!”肖博不撒手,碎碎念着把他推上车:“不是我开玩笑,你这回不好过关!”

    春晓也在律所里听见了风言风语,说周昀枫的一个旧客户出问题了,大问题,具体怎么大不清楚,但是公安、检察院、监察委都介入了,连带的成杜永这边甚至被律协和司法局约谈了。作为律所金字塔里最底层的春晓不可能得到确切具体的消息,只能察言观色,希望探知一二。

    可周昀枫最会装样子,他不一直就是那样吗,挂相都是故意的,越着急的时候越镇定。春晓暗暗替他担心,每有风吹草动就会像草原上的牛羊停下吃草一样停下正看的网课抬头看看动静。

    周昀枫的办公室与主任以及几个大合伙人的办公室南辕北辙,每每被传唤过去总会经过春晓的工位,眼见着一颗黑压压的头顶忽然冒出来又忽然埋下去。他有一次故意在她身边站定了,发现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ipad屏幕上课,旁边摊开着笔记本,一手小字记得漂亮,只是耳机忘了塞回耳朵里。

    周昀枫半天不走,春晓只好抬起头,只见他点了点自己的耳朵,用口型问:“听得清吗?”说完也不等春晓回话,嘴角含着笑意扬长而去。

    为什么要替他操这个心呢?他自己还这么悠闲。虽然小道消息里风声鹤唳,明面上大家都没有什么表现。储律师、张律师那样的老油条都跟周昀枫一样密不透风,成雅那一代的都没上手过那个客户,所以恐怕也不得而知。但成雅最爱挂相,或者说是关心则乱,她平常也不爱无缘无故地笑,现在担忧着周昀枫的处境,愈加每日阴沉沉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宋氏的业务明明没什么问题,她每每还是紧皱着眉头去找周昀枫,一聊就是许久。春晓发现现在自己也在周昀枫身上插了眼,连带着对常找他的几个律师都熟悉起来,当然这都是单方面的自来熟。

    春晓又一次延宕了自己提出辞职的计划。仔细说起来,她真的想过要离开吗?离开之后的计划是什么?要做什么来糊口?做什么来填满剩下的人生?迷惘仍是迷惘的,离开不过是逃避,之前总是怕选择太多挑花了眼,现在却选择太少,坚持下去还是逃避而走,都不容易。

    周昀枫团队里的其他人反而开始离开了。首先是一个实习生不见了,春晓没当回事,过了两天听见雨程念叨,说有人跟人事交了辞职申请,那是薛成雅手下的律师助理之一,不算是团队核心成员,但众所周知实习生和实习律师才是干活的主力,成雅少了人手,却没有发脾气。

    更前所未有的事也发生了。交辞职申请的那人和另一个,也是成雅手下的,竟然转到所里别的合伙人麾下去了。那位大律师和团队都在楼下,春晓并不熟,但有人知道他和周昀枫一向不算对付,甚至多有竞争,只不过各方面总是竞争不过周昀枫。现在不好说了,一向固若金汤的周昀枫团队出现了裂痕,而且裂痕甚有扩张的趋势。

    春晓约宋经诚出来见面,就在上次偶遇过的书店,里面深处有间咖啡店。宋经诚觉得她这次比上次好看,后来反应过来,也不过是因为今天是工作日,她并不是专门为自己打扮。问她工作如何,她潦草敷衍,宋经诚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那不若到宋氏来,你要多少钱我都出双倍。你还能当昀枫的甲方,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到法务部吗?贵司众法务终于看到活的蔡律师,会不会大惊失色?”春晓觉得他是闹着玩,只开玩笑道。

    宋经诚恍然想起自己还干过这样一件荒唐事,有些失笑:“我忘了……当时是,是怕昀枫会开掉你。”

    春晓是领他这个好意的,不然不会到现在才提起,笑道:“我知道,谢谢你。不过现在不合适了,你要是有空,跟他们说一声,以后别抄送我了。”

    宋经诚说:“昀枫现在的麻烦不小,是不是?”不然你不会在这个时候开这个口。

    “我也不知道。”春晓说,“他也不会跟我说。不过我怕他有小的地方不注意,被人抓住利用。你们和橡树科技的事了结了吗?”

    “橡树科技?”宋经诚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李家的主心骨撑不住了,两周前谈判时还强硬得很,后来就听说住进重症监护了。”

    “怪不得,当时觉得好像不顺利。现在不知该不该恭喜你们。”春晓说。

    “当然该恭喜,那位老人的老病跟我们无关,橡树科技的兴衰也不是我们造成的,我们不过是早下判断,顺势而为。”宋经诚理所当然地说。

    “那就好。”春晓说。

    “你不问问钰涵会如何,她的姑妈舅舅会如何?”宋经诚有些顽皮地说。

    “你知道吗?”春晓问。

    “听到一些消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能得到的比预想中多,”宋经诚说,“可以算是突如其来的赢家,不枉卑鄙一场。”

    春晓笑笑:“钰涵能继续治疗就好。”

    “你最近去看过她吗?可还有阻碍?”宋经诚问。

    “顺利得很,舅舅可能忙着数钱,顾不得拦我。”春晓玩笑道。

    春晓先前担心的是橡树科技的事情没有预想中顺利,宋氏也许会对周律团队有质疑和不满,如今知道那边没有大问题,心却只放下一半。宋氏的业务对于周昀枫来说是很关键的,或者更直白些,宋经诚的支持对周昀枫来说很关键。

    “怎么?”宋经诚察觉她在思索什么,问道。

    “周律师现在有麻烦,”春晓缓缓道:“你们,宋氏,会舍弃他吗?”

    宋经诚歪过头:“你今天请我喝咖啡,不会就是想问这个吧?”

    春晓无声地看着他,直看到他笑了:“你就不会不好意思?”

    “我们每次见面,不过都是各有所图,你我谁也不能指望只是毫无目的地聊聊天吃吃饭。”春晓说。

    又太直白了,她就是故意的,从来不肯留一点余地给他。宋经诚苦笑道:“是,可是你也太不客气了,你对昀枫也是这样的态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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