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宋经诚在宋氏的地位算是稳固了，他要做一点主，比如把集团的法律业务换到成杜永这种事，还是可以的。之前没有轻易点头，毕竟是因为与合恒合作得不错，事情牵扯繁多，小心一点也不为过。现在周昀枫居然使出了这么一招，可见是确有难处了吧，他年纪轻轻却身负重任，业绩竞争激烈，也许确实是缺这么一笔。

    宋经诚苦笑了一下，看了看写到一半的邮件，自己真的只是要体谅自己的多年老友吗？就不是因为她吗？

    他移动鼠标打开那个文件夹，里面全是她的照片。从她最早能找到的、拿给她看过的童年照片，到她发在空间里的、手机里的自拍，他们一起学习时的，他们互相为对方拍摄的，她笑的，哭的，委屈的，张扬的，她脸上沾着生日蛋糕的，她戴上博士帽的，她躺在病床上的……

    只是缩略图中瞥到一眼，他都受不了，锥心般的疼。为什么命运竟如此不公，让那么聪慧、美丽、向上、生机勃勃的她那么早地离开人世？她比谁都热爱生命、比谁都更留恋这人世！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他无数次为她祈祷，希望上苍用自己不值钱的贱命换她的健康，可惜老天无眼。她走了，他才开始疯了一样地想要实现她所有的愿望，是，她总是笑他不上进，笑他与世无争，于是他回到了宋氏，千辛万苦地挣到了这一切，似乎就只是为了她的在天之灵能稍微笑一笑。有什么用呢？她已经走了，带走了一切，甚至是他的信仰。他已经不再相信上帝了，信什么都没用！没有人能将她带回来！

    她已经不在了，就算能帮帮跟她长得像的人也好。

    周昀枫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邮件。他其实没想到他那么快就会做决定，没想到他甚至连问都没问什么就做了决定。这一单是至关重要的，有了宋氏的业务，他在律所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够撼动，他将在业绩上远远超过那些固步自封偏偏还喜欢倚老卖老的资深合伙人。他们昨天还在全球的合伙人会议上阴阳怪气地提出了简直就是针对他的合伙计划，五年内不得重复晋升，除非业绩超过……这都不重要了，就算这个旨在对年轻人构建玻璃天花板的计划通过生效，他也将成为独一无二的例外。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悦？甚至有些隐隐的担心？心绪不宁，一定是咖啡喝得太多了。他站起身，想给自己倒一杯红酒，门却嘭地一声被大力推开，成雅满脸通红激动地闯进来说：“老板，你看到了吗？宋氏同意签约了！我们成功了！”

    成雅激动是理所当然的，她是责任律师，前期的所有谈判、沟通、协商都少不了她的功劳。

    “有了这一单，足够你提合伙人了，我会推荐你的。”周昀枫给成雅也倒了一杯酒，冲她举了举杯：“恭喜！”

    “太好了！这下整个律所都要对我们刮目相看！”成雅还在激动中，得意地与周昀枫碰了碰杯，将酒一饮而尽。

    她没发现他那一丝莫名其妙地不爽，只当他是一向的冷静自若：“再怎么说这也是件大事，我们得好好庆祝庆祝！”

    周昀枫只是看了看外面已经闭掉了大多数灯的公共区域，明天，不，应该说今天，已经是24号了。

    “老板？”成雅终于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了。

    “今天会有圣诞节前夜的活动，后天吧，我做东。不对，这次要让你跟我一起做东了！”周昀枫毫无破绽地说。

    平安夜派对晚上八点开始，但从早上八点，啊不，九点，春晓就已经感受到了节日的活泼和紧张氛围……“春晓，你看我的这条裙子怎么样？”雨程拦住刚打过卡的春晓，展示手机里的照片，“美不美？周律师会不会喜欢？”

    “美，美，喜不喜欢我就不知道了……”春晓傻里傻气地回答说，看雨程有点郁闷的表情，赶紧补充说：“周律师喜欢红色，他应该喜欢！”

    雨程只是出于习惯问周律师喜不喜欢，并不是真要春晓猜测，可是听她说了后半句话，马上发觉了不对劲：“周律师喜欢红色？真的？春晓，你这是哪儿来的消息来源？”

    春晓也纳闷她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周昀枫是个外表冷肃、内心热烈的人，他机场的女朋友那天穿了件红色的衣服，他专门让自己去买条红裙子，但是给宋经诚看还是他自己的审美？春晓摇了摇头：“我感觉而已。”

    雨程不管真假，先记在心里，然后问：“春晓，你的裙子呢？”

    “应该快到了。”春晓也想起来了，有些紧张地掏出手机查看物流情况，看到显示今天到货，才舒了一口气。

    “232元……”高雨程捂住嘴，四下里看了看有没有人听见，“春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圣诞派对是所里的大活动，不仅是整个律所一年三次的集体活动之一，而且各合伙人和律师基本都会邀请各自的重要客户前来，里子和面子一起要好看，钱是不能少花的。高雨程的裙子值她两个月工资，春晓的裙子还不够给周大律师买一块手帕，别说周律师那样毒的眼睛，就是成雅也不能放过她。

    春晓赔笑了两声，心里并不以为然。她这个月的收入已经见底，如果不是派对时间还属于她的工作时间，着装规定又正经，她连这条裙子也不想买。

    但她今天的工作内容分明就是围着这个派对转的，虽然有活动策划人，但毕竟是不允许一点马虎的，除了行政和人力中心的小姑娘们上阵，实习生和助理们也被抽调了一些做帮手。周昀枫的团队里都是精英，连实习生都不屑放下身段去做体力活，只有一个蔡春晓可以去，她又年纪大了，没有小姑娘们年轻爱说笑、时尚品味好，所以左一箱右一箱地负责搬东西，这里那里地爬高钻低，尤其地灰头土脸。

    到七点钟左右，一般人已经完成了换装，蔡春晓更是彻底变成了灰姑娘。雨程早已经收拾妥当，居然穿着礼服裙和高跟鞋健步如飞地捏来了一个脏兮兮的快递袋，气喘吁吁却仍不忘压低声音说：“春晓，快，你的裙子来了！”

    春晓不敢怠慢，到更衣室换了衣服。裙子有点短，然而尺码又有点大，总之不甚合身，但反正是黑色的正经款式，配黑色的高跟鞋，就算是王室宴会自己也顶多算是穷，不算是失礼。她没想到自己这一身其实更适合参加王室的葬礼，但雨程看得直皱眉，想了想，到自己抽屉里掏出一副红色流苏的耳环：“好歹增加点气氛吧。”

    春晓乖乖戴上，再涂上雨程推荐的红色唇膏，自己觉得已经很郑重了。雨程也点点头，觉得虽然不算脱颖而出，起码也能泯然众人，就算达到春晓的目的了。

    雨程眼中泯然众人的春晓一撒到晚会里果然很快就没影了，害得她眼中超脱如天神一般的周大律师整晚都在找。她可真能躲，周昀枫不耐烦地想，同时琢磨自己没说过有人可以先下班吧？借她三百个胆子，谅她也不敢不参加活动自己开溜。可恨他不便到处去转一圈把她揪出来。

    周昀枫今晚没有邀请女伴，但成雅一直跟他在一起接受着知情不知情的同事祝贺，俨然有出双入对的架势。秘密总是不胫而走，宋氏已经被他们拿下的消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传遍了全所，高雨程并不关心这些业务上的事，只是对成雅敢怒而不敢言，想找人吐槽，小分队都各自忙着社交，她只能找春晓，很快就找着了，但没敢上前，跟春晓聊得挺热络的老外是来出差的纽约办公室的合伙人。

    雨程是英语专业的，也过了专八，能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但她不爱说，等老外走了才过去。春晓刚才就看见她了，以为她跟自己是一个意思，于是赶紧问：“能走了是吗？”

    雨程顾忌着自己的仪态，只是没好气地说：“早着呢！”春晓看了看手机，九点多了，叹了口气。

    雨程这时才发现春晓选的这张小桌真是挺别致，靠着墙，没有落地窗，远离饮料和酒水，紧挨着音响，位置上算是个死角，只有专门找到这儿来的人能看见她，忙着参加派对的人断断不会走到这里来。

    “你一直躲在这儿？”雨程说，只见春晓苦笑了一声，没说话，于是又问：“怎么了？”

    周昀枫很快知道春晓为什么到处都找不见了。橡树科技的张华腾和夫人跟不知道什么人聊得挺开心，正频频大笑和举杯。周昀枫皱了皱眉，不满地低声说：“你邀请来的？”

    薛成雅先一愣，顺着周昀枫的目光看过去，还是有点不解：“什么？”

    周昀枫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粗心和易怒。成雅怎么会去邀请他呢，她都不认得他，自己如果不是才重新看过成雅几个月前做的那个调查，也不会记得这个男人的面孔。这个曾经年少英俊的小白脸现在保养得当，成为了一个不太年少但依然英俊的资深小白脸，行为举止妥帖圆当，看得出来是软饭硬吃，颇有道行的。

    “没什么。我去一下……”他话没说完，就看到宋经诚和宋薇薇冲着自己走了过来，端的是郎才女貌，风姿天成，令人头疼。

    宋经诚当然是故意带宋薇薇来的，只是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微笑着招呼道：“昀枫，薛律师，感谢邀请。”

    薇薇灿然一笑，宣誓主权一般放开宋经诚的胳膊挽上周昀枫的：“昀枫，你怎么只邀请哥哥不邀请我？”

    她搭上手，成雅只得放手，否则就弄得周昀枫好像被架着一般了。薛成雅深知这位大小姐是惹不起的，就算自己再春风得意也惹不起，于是虽然心中不快，脸上却爽朗地笑道：“大小姐原来回国了，都怪我，看微博上粉丝群里的消息，还跟老板说您在法国没回来。”

    薇薇怎么也算半个公众人物，性格虽骄纵惯了，还知道举止得体，闻言也笑了笑，风情万种地甩了甩头发，娇嗔道：“那种小道消息你也信，不过是骗骗粉丝免得她们又跑去机场影响交通。”

    宋经诚和周昀枫微笑着看薇薇的表演，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表情，但对视时却各怀鬼胎。宋经诚知道周昀枫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宋薇薇的纠缠功夫，周昀枫却是不知道这兄妹俩已经串供到了什么程度，心里没底。但他一向对宋薇薇是有把握的，只可惜要花时间，更不能得空去找春晓了。他白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找她呢？

    宋经诚和薛成雅客套了几句，坦然地问：“春晓呢？一直还没看见她。”

    薛成雅惊讶他竟会如此直白，但没有提前准备，只能打哈哈道：“刚才还看见她跟刘律师在那边。”

    “我去找找她。”宋经诚撂下这句话，也不管周昀枫和薛成雅的脸色，径自转过身走了。

    成雅有些面上无光，因为襄助周昀枫签下宋氏，各位大律师和合伙人刚刚恭喜过自己一轮，现在宋氏的总裁跟自己三句话不到就要走，别人怀疑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她也受不了。于是连忙紧追几步说：“宋总，我陪你一起！这春晓也是，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春晓不知道这么多人都在找自己，只惦记着人多了她那个小地方也待不住，要不去个洗手间，然后坐在马桶上到十点算了……偏偏刘川生在去洗手间的路上截住了她和雨程：“春晓，小高！”

    两人只得站住脚步，春晓看刘川生身上只穿着日常穿过的深蓝色西装，问：“您刚从外面回来？”

    “可不是，刚开完庭。” 刘川生笑呵呵地说：“怎么样，刚才抽中了什么奖品？”

    “今年是活动公司策划的，抽奖环节在后面！”雨程说，她知道刘川生一向不修边幅，也不热衷社交，但领带打成这样也有点过分了，“刘律，您这领带有点歪啊。”

    “哦是吗，”刘川生低头拽了拽领带，“什么劳什子black tie，每年都这么麻烦。不过你们俩这裙子挺好看啊，也挺喜庆。”

    雨程对刘川生的品味并不怀期待，况且喜庆也绝不是她想要的形容词，于是只是打个哈哈，想跟春晓尽快开溜，眼睛四处一看，却突然亮了起来：“她怎么来了？”

    春晓循着她眼神的方向看到了周昀枫和那个在机场惊鸿一瞥的大美女，听雨程的意思是认得她，于是问说：“你认识她？”

    高雨程不仅认识，还极为狗腿地把宋薇薇暗自列为最配得上周大律师的美女一号，她热心地把宋薇薇那些公众知晓的信息在刘川生和春晓之间又兜售了一遍，加上极尽赞美的语气，仿佛是官方后援会会长。

    刘川生连连点头，揶揄道：“以为小高是周律师的唯粉，原来是CP粉。”

    “嗨，哪啊，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毕竟追着周律师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太多了，与其让不入流的上位，还不如……”雨程话说了一半，尖酸刻薄的语气一转，变成欢呼雀跃的：“成雅姐，你今天真漂亮！”

    周昀枫是先于宋经诚找到春晓他们的，可是他没有理由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经诚和成雅走了过去。春晓身材高挑却消瘦，穿着略有些空荡的黑裙，不仅是露出来的四肢苍白而纤细，连看不出来的腰身都显得不盈一握。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站着不动，并没有太活泼的言语动作，可是淡淡的态度总有些超然物外，一旦笑起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她也并不比兰胜男差，只是不同的类型罢了。周昀枫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