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似乎是周昀枫日程表上的出差淡季，他大多数时间都计划在了办公室里。春晓已经彻底被小分队放弃了，“她跟我们本来也不是一路人”，这是小分队成员们私下里达成的共识。春晓和这律所里大多数人都不是一路人，真的，这里甭管谁都是各自群体中的精英吧，最起码得撑着一副精英的架子，春晓到好，就是个失婚的中年妇女，整日里唯唯诺诺，少言寡语，蓬头垢面——妆画得太不走心，衣服也是看起来都差不多，鞋子首饰包包全部都是毫无亮点的便宜货。

    只有雨程还对她不离不弃。可能因为雨程实在是周昀枫的真爱粉，仿佛她在律所做前台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每天跟周大律师保持点头之交。若说她真的对他有什么想法，又完全没有行动，若说没有呢，又每天挂在嘴边上，春晓对年轻小姑娘的心理着实摸不透。

    雨程听说春晓租到了房子，兴趣浓厚地要过去看看，春晓因为这个专门打了房东的电话，房东不耐烦地说：“一两个女孩子过去看一看做一做客可以，不可以过夜，门卫我熟，我可是让他记着时哦！”

    春晓没想到房东能这么大度。雨程挑了一个周六上午开始逛街前的半小时来参观，才进门就惊叫连连，不可思议地道：“春晓，你这是积了几辈子德，能碰到这种美事？”

    春晓也不解地说：“可能是祖上的荫蔽都用在这儿了。”

    “我真的觉得不对，就算房东只是短租，也可以租比这多的价钱，”雨程看了看落地窗外的景色，又看了看室内，摇了摇头，“不过，恐怕是没人住得这么小心。” 春晓确实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房子，沙发上套罩子，桌子上蒙桌布，床头板盖盖毯，连书架上都先放了垫纸才敢放书，简直是课本里活在套子里人的公寓版。

    “不得不小心，”春晓苦笑着说，“房东说墙上多一个黑印、家具多一条划痕都要赶我走。”

    雨程吓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这时才发现沙发罩都不是自己刚才以为的淘宝40块钱一个买的，而是抛弃型的防尘无纺布罩，可能是房子没租出去前罩着防尘的。

    “那这沙发结实吗？”雨程无厘头地问。

    “应该挺结实的，我不知道，我最近都是回家就上床了。”春晓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说。

    春晓最近特别忙，周昀枫不知道怎么想的，把春晓从成雅那里拨给了储钟秀律师。储律师不到四十岁年纪，少言寡语的，并不爱骂人，带起新人来也温和细致得多，他就负责一个老客户，原本春晓可以趁机熟悉业务，多学点东西，但是周昀枫专门让她负责这个客户的商标业务。商标授权确权的业务油水少，周昀枫的团队一向是不做的，全部都是包给刘川生，这个大客户从刘川生那里收回来，可不仅春晓没做过这种业务，储律师和团队里其他律师也都没做过，春晓着实提心吊胆、焦头烂额了一段时间。

    春晓想不通大律师们之间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她的拙见，周昀枫收回一个大客户的业务，还在自己团队里培植人手，明显是要对着干了吧，刘律师居然就笑眯眯地不在乎，他手下的律师都有点看不过去，对春晓爱答不理的，好几次还是刘律师介入，才让业务顺利交接。春晓觉得还是刘川生脾气好，也不在乎这口零碎的肉——春晓后面也了解了，这个客户在商标方面确实也没什么大案子，他们是历史悠久的传统企业，在乎的就是那么几个核心商标，整个商标保护的体系已经建好了，日常做做维护就是了，诉讼的业务仍在刘川生那里，春晓这边最难不过是些异议无效的案子，理由和证据都是常年用下来的。

    然而对两眼一抹黑的新人春晓来说还是挺难的，商标法相关的内容实在是太专，春晓只要遇到点事，就得先上网上论坛上各种讨论组里瞎翻乱问，实在不行了才硬着头皮去找刘川生的团队，她自己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特别是对原来负责这个客户的那位律师来说，所以人家臭一点脸翻几个白眼也就正常了。刘川生虽然一直态度和蔼有问必答，其实对具体的操作也不是很清楚，她如果直接去找他，他再带着去找律师，显得更不好看了。

    “幸好春晓脸皮厚。”储律师的实习生总结说。春晓虽然苦笑，但也深以为然，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春晓写案子又写到了十一点多，她伸伸懒腰看看表，庆幸自己住在律所边上，十分钟就能到家，一路上也没有什么不安全的路段。

    周昀枫的办公室依然亮着灯。他可能是不需要睡觉，春晓无论什么时候敲开他的门，他都是正在聚精会神的工作。自从春晓开始跟着储律师，周昀枫和她的交集日渐减少，他的日程仍然同步到她的邮箱上，她也照旧花不少时间去熟悉他要参与的各种杂事，只不过貌似并没有什么用处。

    春晓想着，又看了眼日程表，周昀枫今晚有一个约稿是北京时间两点到死线，他一定正在写，明天的第一个会是上午九点，陪同律师是成雅，第二个会是十点，陪同律师是储钟秀，他十一点要出发去跟客户午餐，然后两点是第三个会，三点有一个采访，三点四十五至四点半是健身时间，五点要出发参加一个沙龙，会上要发言，沙龙可能要到九点，因为下一个日程是九点到十点的组会。

    打死春晓，她也不敢去问一句需不需要帮忙，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她能帮的最大的忙就是别给他找事，在这方面来讲，她的表现堪称优异。

    其实也不然。

    薛成雅正在语带抱怨地说：“中介那边说她最近总算没有什么别的事，除了高雨程，没有别的人去过金城公寓。”

    “哦。”周昀枫隔着玻璃看到蔡春晓离开了，于是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其实你何必要给她安排那么贵的住处，又要费心遮掩，这些花费又不能报账……”

    “她能带给我们的是价值几千万的项目，这些不过是投资罢了。”周昀枫语气并没有严厉，但莫名地有些冷冷的。

    薛成雅争辩道：“你不是不打算用她了吗？否则何必安排永铸商标那些事……我觉得并非如此。”

    “那你以为什么？”周昀枫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觉得你待她与众不同。”薛成雅咬了咬牙，未忍住，还是说道。

    周昀枫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他似乎真心疑惑道：“你觉得我喜欢她？”

    薛成雅立刻感到自己犯傻了。他怎么可能喜欢她呢？两人之间的差距云泥一般，她竟吃这种不相干的醋。

    她转过神，发现周昀枫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飞红了脸：“我不过是一时昏了头。”

    即便如此，她还是对春晓暗自地不放心。虽然加紧跟进着，宋氏企业的项目仍然空悬着到不了手，宋氏的要求很高，几轮竞争下来，大多数对手已经纷纷败下阵去，但合恒仍在，合恒是宋氏合作了许多年的所，在实力上与成杜永不相上下，虽然他们今年人才有流失，但成杜永要打败他们仍然并非易事。

    撼动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谈何容易，周昀枫和宋经诚的私交不过是一小块敲门砖，各所的实力也不过是基础，真的要制胜，也许必须要出奇。薛成雅觉得蔡春晓仍然是他们手里真正的底牌，何况他们已经安排这么久，总不能全然不派上用场。

    竞争真的到白热化的时候，周昀枫自然就不会这样瞻前顾后了。薛成雅暗暗心想，他是男人，总免不了要有一套所谓君子的做派和原则，然而商场如战场，妇人之仁是行不通的。等等，他何曾有过妇人之仁？薛成雅自觉跟着周昀枫已经有五六年，从来没有见他犹豫不断过，也许他还是自有主意，并未对自己和盘托出吧。如若是那样也就罢了，她看不透他，也不希望就这样看透他，他的神秘和可敬之处就在城府极深，心思深不可测。成雅是个天生成熟老道的人，往往觉得许多年纪长上十几二十岁的人都幼稚可笑，他只比她大两岁，却让她琢磨不透。也许他和她其实极像，只是他天生富贵命，含着金汤勺出生，站在高山上开创一番天地，而自己出身自谷底，就算聪明努力，也不过是才爬到他脚下……

    而趴在马里亚纳海沟深处毫无动身之意的春晓仍然埋着头每日十个小时地写着异议理由。她发现以往常用的理由和证据清单年深日久已有不少疏漏，于是慢慢自己填补上。反正她作为助理时间是不值钱的，而储律师的时间并未放在案子上，也由得她去慢工出细活。春晓好在负责任，这是大多数年轻的应届学生比不了的，给到她手里的活儿不用操心，可惜也不能给她更多的活儿，储律师心想。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律师助理不比别人，周昀枫不知道在做什么安排，但是看刘川生的意思，也许将来要转过去也说不定。他们不缺商标这一口饭吃，更没有道理跟刘川生抢这一口，刘川生看起来和蔼可亲，其实不是好惹的，他能忍着春晓，自然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储钟秀正想着，就见刘川生又踱着方步去茶水间了。他办公室里又不是没有饮水机，他出去走这一遭，不过是为了回来的时候跟春晓说几句话。春晓听说是离异了，刘川生也是离异，两人年纪虽然差了一点，按照眼下的社会标准却是正合适，不，还是春晓高攀了。刘川生虽然形象差点，但是自古以来讲究郎才女貌，他在律所里虽然是不起眼的合伙人，但是拿到社会上也算是不差钱的成功人士，春晓给他不算吃亏。

    以储钟秀的眼光来看，春晓倒并没有小分队眼中那么不堪。她确实是活得糙了些，楼下的保安可能都觉得她不像在大厦里上班的，可是她样貌、脾气都不差，苍白瘦弱的样子反而显得年轻，并不像是快40的人，何况气质好……也不是好，是有那么点与世无争的感觉，这感觉放在有的地方可能很吃香，放在到处是狼的这里……反正如果岁月不是亏待了她，好好打扮打扮，她不是上不了台盘。

    果然，刘川生接了一杯水，遛达到春晓旁边，笑呵呵道：“我看你改了一个驰名商标的理由，还挺不错的嘛，资料是哪里找的？”

    春晓受宠若惊地说：“哦，是成律师指导的，资料从国图找回来的。”

    “也就是春晓有空，这一趟国图检索都是免费的。”成律师在旁边搭话说。她说的没错，这事并不是春晓做得多么出新出奇地好，不过是她有空罢了，每小时2000人民币的成律师是不可能花一个下午去国家图书馆做检索的，别说她，她的三个助理也没有这个闲工夫。周昀枫的团队里有这么一位闲人，简直是奇了怪了。

    “有空好啊，有空帮我们把其他几个理由也过一过，小成，你那有那些个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模板，拿出来让春晓给抖搂抖搂，就当晒被子了。”刘川生不知道是听没听懂，笑呵呵地打趣道。

    成律师和春晓都没什么意见。有人给白干活，成律师干嘛不用，而春晓想着反正是学习。刘川生说：“春晓就是脾气好，咱们律所里最温柔的女律师。”

    这话引起了周围一众女律师的不满，刘川生平常人缘不错，大家纷纷叫道：“冲刘律师这句话就欠我们一顿饭！”

    刘川生笑道：“一顿饭有什么难的，难的是各位温柔的女律师没有时间，想凑一顿饭简直不可能。”

    “听刘律的意思是打算分几顿请我们，是不是？”有人起哄到，“哎今天我们组都有空吧？刘律今天先请我们啊？”

    “请请请，来，找小乔安排，我随时奉陪啊。”刘川生笑呵呵地指一指自家秘书。

    他一向是笑口常开排面大度，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纷纷笑闹着白吃一顿。春晓并没有当真。她来公司快仨月了，除了中午跟雨程一起吃饭，还没跟公司其他人吃过饭。周昀枫手下的几位资深律师倒也常请吃饭，但全没有春晓什么事，一来她只跟过成雅和储钟秀，二来，她跟项目都没有关系，人家庆祝立项或者结项，庆祝胜诉，庆祝搞定一个大客户，都与她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