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春晓还是决定去成杜永入职。这个决定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虽然她才就面试了这么一家律所，经过奇奇怪怪，面试官莫名其妙，但成杜永是业内一流的律所，周昀枫更是业界传奇，随便上网看看评论就让人觉得谁要是能进成杜永却放弃、能跟周律师的团队却放弃，那基本不是傻子就是笨蛋，判断力和自信心反正是有一个出了问题。春晓觉得自己未必有那个运气碰到什么业界传奇，也许就是自己听错了，甭管他是谁吧，反正从他的办公室来看，他一定是大牛律师，自己这种三无人员跟着什么律师都有不知道多少东西要学。而且……

    春晓看看自己家徒四壁的出租屋，整天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早一天去上班，最起码成杜永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办公环境能让人生出一点展望未来的豪迈之情来。她的生活呆板而死气沉沉，再这样下去，就完了。

    堂堂北大的毕业生，毕业十多年了，事业毫无建树，生活一片狼藉，她可真是堪称失败中的典范。再不振作起来，可能连孩子也无颜可见。

    ……虽然什么有颜无颜的，倒也不是关键了。

    可笑她自己就是学法律的，又花重金聘请律师，仍然输了抚养权的官司。这种孩子年幼却不判给母亲的案子无论在美国在中国都不多见呢。反正最后的结果是每个月最多可以探视孩子两次，统共不得超过10小时。10小时，够干什么的？顶多上两节观察课。

    “蔡春晓过往有精神异常、举止暴力的历史，对孩子的成长有不良影响。她与孩子没有血缘关系，没有理由认为他们有割舍不断的联系。她曾经长期拒绝与孩子见面，导致孩子也不愿意见她。10小时已经是在人道主义和照顾女方的原则下能给予的最长时间，如果后续发现这10小时可能对孩子不利，被告保留随时取消的权利。”他斩钉截铁，义正辞严，得到了法庭的一致认可。

    看看，这才是正经法学院学生的规矩严谨，探视要求就列了两张A4纸，杜绝了她一切趁机作乱的可能。

    春晓苦笑了一下，每次看到这两张纸就觉得荒谬至极。这就是她爱了十四年的男人，他自己相信、还不遗余力地让所有人相信，她，一个连鱼都不敢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能会伤害她牺牲了事业前途一心一意抚养了七年的孩子。

    他成功了，她一败涂地。不只是诉讼，她的人生一败涂地。现在她还有什么呢？家人，朋友，同学，同事？同事，她只可能有同事了。所以她才迫不及待地接受这个工作机会吧，跟一些不知道她过往的人在一起，能让她觉得重生了一次。

    “早上好！是来办理入职的对吗？春晓，你好，我叫高雨程，以后请多关照。”前台小姑娘笑靥如花地打招呼。

    春晓小心地报以同样的热情，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让自己一个新人多关照。台词是不是说反了？或者她误以为自己是哪个新加入的有经验的律师了？是啊，以自己的年纪，早该成为合伙人了。

    “这是你的工位，对面是周律师的办公室，他的内线电话是500，你的是579，那是他的秘书肖博，哎，肖哥，蔡春晓来了，你给安排下工作呗。”高雨程介绍完，并不打算走，等着看肖博要如何对待新人。

    “安排工作？周律师没交代我啊。”肖博一头雾水地从远处探出头来，“新人不是得先统一培训吗？”

    “可是人力还没组织培训呢，今天来入职的就这么一位。”雨程耸了耸肩，“没交代你们别的律师吗？”

    “那我可不知道，”肖博看了看团队所在的区域，大多数人还没来上班，“哎，成雅姐，老板交待你了吗？”

    薛成雅正忙着，头也没抬地摆了摆手。

    “呵呵，那，你要不先坐会儿？”高雨程尴尬地说。

    “哦，好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蔡春晓连忙跟她道别。

    工位小小的，身后是一道高墙，说对面是周律师的办公室，其实中间还隔着千山万水，自己这不过是角落里一个阴暗的小格子。不过总算是第一步吧？

    蔡春晓把自己为上班准备的东西放到桌上，一只水杯，一个笔记本，一把五彩斑斓的笔，然后打开电脑，电脑显然已经都设置好了，一张便利贴上写着开机密码，贴在屏幕一侧。电脑开机后显示出最新的系统界面，春晓觉得有点陌生，她自己的电脑已经多年没升级过了，用的还是老古董的系统。

    幸好她有大把的时间熟悉新系统。一整个上午都没人来搭理她，周围的格子渐渐塞满了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跟谁主动打个招呼，可是怎么介绍自己呢？会不会吓着人？谨慎起见，她只是跑了一趟茶水间，给自己接了一杯白开水，来去的路上都没遇见人。

    “哎，小何……”有人探过头来，又一愣，“不好意思啊，忘了他不坐这儿了。”

    “请问，你也是跟着周律师的吗？”蔡春晓等他跟隔壁的隔壁的小何说完话，试着搭话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周律师？哦不是，我是跟着刘律师的。”

    “刘川生律师吗？”小心翼翼地。

    “刘川生？不是，我跟着刘德海律师。哎，刘律，这儿是你们新人吗？”那人突然冲一个方向问。

    春晓连忙站起来，看到中间一排办公室有人进了门又退出来：“我的新人？不是啊。”

    “您好，刘律师，我参加过您招助理的笔试……”春晓见他走过来，连忙解释道。

    “是吗？还有这种事，你叫什么？”刘川生饶有兴味地说，他看起来四十多岁，挺和善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只茶杯。

    “我叫蔡春晓，您好。”春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多礼了，不过礼多人不怪。

    “春晓？我记得你，不是笔试考了九十六分的吗？昨天面试没见你，这是……”已经被提前批录取了？人力允许这种事发生吗？刘川生有点疑惑。

    “哦不是，我昨天来面试了，安排给其他律师了……”春晓后知后觉到自己可能是多嘴了。

    “是吗，给哪位律师了？”刘川生的笑容有点凝结，眉头略皱了皱。

    “哎，春晓，我上午都忙忘了，你过来跟我进行一下入职培训……”冯笑笑不知从哪里走过来，看到刘川生，暗叫一声糟了。

    “笑笑啊，春晓这是安排给哪位律师了？”刘律师皮笑肉不笑地说。

    “刘律，我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冯笑笑一直还没想好怎么说，现在箭在弦上，反而集中生智，“来来来，去您办公室说……”

    春晓暗叫侥幸，连忙乖乖回去自己的座位坐好，刚才那位跟着刘德海律师的师兄还不走，趴在隔断上露出一颗好奇的头来：“你跟哪位律师？”

    “我……”

    “春晓，到我办公室来。”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伴随着一声响指，脚步生风的周大律师来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略点头跟看向他的各色人等打了个招呼，径自往自己办公室去了。

    春晓指了指他的背影，算是回答了师兄的问题，然后赶紧抱着笔记本跟了过去。

    李元一愣，纳闷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周昀枫的办公室后面。

    “安顿好了吗？”周昀枫走进办公室，放下公文包，脱下风衣随手挂在衣架上，随意地问。

    春晓不知道自己算安顿好了没有，只能含混地应了一句，看看墙上的钟，快十一点了。

    “我问问题的时候，希望你清楚明确地回答，这样可以省不少沟通的时间。”周昀枫说，眼神清亮，带着一丝严厉。

    “是。”春晓赶紧答道。

    周昀枫看了她一眼，坐在自己办公桌边上，两条长腿交叠，说：“坐。”

    老板坐在桌上，自己应该坐哪儿啊？春晓看了看他办公室里的环境，走到靠墙的沙发边上坐下了。

    周昀枫冷着脸抱起了手。春晓觉得自己可能是坐错了，赶紧又站起来，其他的沙发似乎更不妥，远处的会客桌也不太对，难道是他面前的转椅吗？

    春晓把椅子拖开了一段距离，端端正正地坐下了，眼望着地板，自家老板修长的双腿正好在眼前，这个情况好……奇怪。

    “你没必要在我面前战战兢兢的，我虽然不算和蔼，但是很讲道理。你跟着我，有不明白的尽管说出来，要学会主动问问题。”根据以往的经验，别人要是不问，他自己一定不知道有人连这也不懂。

    “是。”

    “你做我的助理，负责我的时间安排，一会儿我把行程表发给你一份，所有我要经手的事情，你都需要提前了解和准备好。注意所有信息都有密级，除了我问你，你知道的事情不能对别人说出去一个字。”

    “好。”

    “公司法方面你没接触过，就先从已结的案子了解起，你自己挑几个案子学习，有不懂的来问我，不问，我就当你都懂了。”周昀枫带新人的方式有点粗放，春晓不敢有异议，连忙点头。

    “那就没事了，去忙吧。”周昀枫说完，转身回到自己办公桌后坐下，想了想又说：“上班最好化点淡妆，头发最好再留长点。”

    春晓答应习惯了，下意识地点头应了，出了办公室才反应过来，周律师对自己团队的人要求这么严格吗？连化妆和头发都要管？

    一定是自己精益求精惯了，所以对别人也略有些苛刻。春晓从茶水间八卦中了解到了不少自家老板的新闻旧闻，虽然他自己不是个爱说话的，架不住大家的调查能力强啊，大到他祖上三代做过什么生意，小到他今天带的袖扣是什么来历，总有人能提供确凿的消息。春晓被拉着灌了许多耳朵的这方面内容之后才意识到，姑娘们不仅是拉她来听的，更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些其他的第一手消息。

    “周律师他……”春晓想了想一个月以来的相处，觉得完全没有什么新鲜的八卦可以贡献。

    “春晓，你别藏着掖着的啊，”雨程说，“每天只有你跟周律师同进同出的，你应该最了解他才对啊。”

    其他的人纷纷点头。

    同进同出？周律师跟他团队的律师和助理们才是每天同进同出，有时弄不好还要同睡……在办公室，自己每□□九晚九地来和走，虽然在办公室里耗12个小时，却未见得跟大家有多熟……周律师似乎是有意不让她沾手正在进行的案子，他自己正在忙的事情大多与实务无关，她有点像他的私人助理，帮他忙着各种客户、会议、讲座、文章的杂事，法律事务方面都是她自己看案卷来学习，有不懂的问他，他也算是细心讲解，可是他那么忙，她怎么好意思使劲问？大多数时候也就是自己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新的八卦……”春晓不好意思地说。周律师交代过，关于工作的事情除非他问，对谁都不许讲一个字。工作以外的事情，她真没注意到什么新的，等等……

    “他出差前穿的衬衫好像是新的……”

    “唉，这个大家都知道嘛，F家的，这一季的新款，预定配货的，楼下店铺的柜姐也说了，国内不好买，可能是他上次去法国时买的。”有人说道。

    春晓无语地比了个大拇指。说真的，这种堪比私生饭的侦查能力之下，她还能有什么第一手新鲜热辣的消息能满足观众呢？不怪她。

    “周律师什么时候回来？”雨程期待地问。

    这个春晓倒是知道，但是不敢说，只好装傻充楞地摇摇头。

    “唉，相思使人愁啊，感觉有好久没看到周律师了，每天来上班的动力都没有了……”大家没能从春晓那里得到想要的消息，叹息着纷纷离开了。

    春晓抱歉地看着大家陆续离开，心里觉得最好以后别来茶水间了，人家投桃自己无法报李，脸皮也不能这么厚法。正想着，又有人走了进来，却是刘川生。

    不知道冯笑笑用了什么方法，半路截走春晓的事并没给周昀枫带来什么麻烦，刘川生大度地就这么算了，只是每次遇到春晓，都要调侃两句。据说自从有了这套给应届生的笔试试卷以来，鲜少有人考到八十分以上，九十六分的蔡春晓是古往今来的头一份，这事儿在刘川生团队中家喻户晓，不时有人来问：“春晓，你英语怎么这么好呢？商标法条款一字不差地翻译啊？”

    春晓也觉得很无奈。她得到刘川生的笔试机会之后是做了研究和准备的，正好网上有人分享经验，她就把知识产权领域的几大法都背了一遍……笨鸟不是先飞吗？一不小心飞太远了，反而变成了出头鸟。

    “春晓，接水呐，”刘川生对她似乎并无芥蒂，每次见到都挺热情地打招呼。春晓的位置离周昀枫的临窗转角大办公室有段距离，反倒是离刘川生的中央隔断办公室挺近，抬头不见低头见，颇尴尬了一段时间。幸亏刘川生不计较，态度还挺坦然。

    “刘律师。”春晓恭恭敬敬地说，刘川生资历和经验都老道，是个学者型的律师，风度儒雅，颇让人佩服。

    “哎，你是不是穿太少了，这接着热水捂手呢？”刘川生细心地说。

    “哦，是有点冷。”春晓恍然大悟道，刘川生乐了：“这孩子，自己冷不冷都不知道？你那个座位正好在空调口底下，现在天气本来就凉，还供着冷气，你冷就带个披肩，别冻坏了。”

    “嗯。”春晓应了，又说：“刘律师，我可不是孩子了，我都38了。”

    “嗨，看着可不像，你看我，像是48的吧，其实我才36。”刘川生笑眯眯地说。

    那您面相确实是老了点，春晓同情地想，脸上就显出来了，醒悟过来不太礼貌，应该客气两句说他看着就像36的才对。

    “呵呵，你这孩子还真是挺逗，我就是48的，”刘川生乐呵呵地走了，“孩子都上五年级了。”